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四章

    “我觉得你似乎把结婚视为可耻之事——”

    男子语带诚恳地说。

    “——所以你才有所错觉,认为打算结婚的自己很可耻,这就是你变得很在意学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没这回事。”

    “是吗?”男子语带疑问。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必要在意学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谁眼里,你都是个好老师,没有任何可耻之处。”

    “我——并不觉得可耻。”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须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亲戚以外,应该没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师也就罢了,学生根本无从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却仍在意学生们的眼光,不就表示这是你的心理问题吗?”

    “这——的确有这种可能。”

    “所以说——”男子说:

    “——你还是——在内心深处厌恶着婚姻。表面上答应我的求婚,却还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种老旧因袭、形同虚设的制度,象征着束缚与倚赖,压榨与歧视。

    纯子一直很鄙视婚姻制度,在这层意义下说没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事情她已经看开了。

    “我并不——感到迷惘。”

    “真的吗?我很重视你的意愿,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过再做决定。妥协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认为如此。

    但是纯子绝对不是因为妥协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我也同意现行的婚姻制度并非完全没问题,许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检视。但制度是制度,而我们的婚姻却是我们之间的事,是缔结于你我之间的对等契约。只要我们两人对婚姻的认识正确,就能随心所欲地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婚姻生活,不是吗?——”

    纯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当然、人尽皆知的道理,但是纯子并没有开口。至少他是个很诚恳的人。

    “——事实上,结不结婚根本就无关紧要,仅仅一张纸并不能改变什么。或许你会想:‘我可不想受一张纸束缚。’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反过来,结婚不也可说是——仅是在一张纸张上签名盖印,所以根本不构成束缚,不是?”

    确实如此。

    结婚,就只是签名、盖印、缔结婚姻契约的行为,什么也没改变。不管是冠父母的还是结婚对象的姓氏都一样,纯子就是纯子,不会变成别人。但是周遭的看法会改变,即使当事者不变,社会对自己的定位却会改变。

    “的确,社会对我们的定位是会改变。”

    男子仿佛看穿纯子的思考似地说:

    “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对现在的你应该是好事。”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会里进行改革,没有道理不利用我现在所处的地位吧——”

    成为这名男子的伴侣,等于是进入了家族企业的核心。

    纯子看着这男人的脸。

    他是大财阀的当家之主。虽然纯子一点也不在意这点,但他的确有钱有势,拥有莫大资产。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而且除去这些,他也是个有魅力的人。他诚实,表里如一,宽容而有行动力,头脑也很聪明。

    纯子并不讨厌他。

    与其说不讨厌——毋宁说她喜欢他。

    但是,不知为何在讨论这事时,男子的话语总是表面而空泛,从来没办法说到纯子的心坎里。

    例如……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说。

    尊敬与爱情并非同义,因为很尊敬所以想结婚,这个理由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时纯子坦白地回绝了。

    但男子却回答:

    “我认为不管何种形式的爱情,不包含尊敬都是无法成立的。”

    “如果无法尊敬对方,自然也无法打从心底爱上对方。”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我尊重你的个性,我是在这些体认下向你求婚的。”

    这些话一点也不像爱的告白,仅是空泛言语的罗列。

    但对于纯子这种个性的女人,这些话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纯子一想到甜蜜话语与温柔嗫嚅就倒尽胃口,还是这种理性而淡泊的话语比较动听。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这名男子,怎么找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对纯子这种女人甜言蜜语吧。这是事实。

    因此,纯子反而庆幸男子没在这种时刻说出肉麻话来。

    “至于姓氏的问题——”

    男子继续说:

    “——关于结婚登记时是否改姓,我认为改姓并非意味着某方隶属于某方,倒不如想成这是为了获得财产继承权所必须的职位名称或头衔即可。在这层意义下我也是如此。我是个养子,原本不是这个姓氏,但我并不在意。即使我已经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隶属于这个家庭。”

    “这——”

    “我认为姓氏单纯只是一种记号。不管姓氏是否改变,你就是你,并不会有所变化——当然了,这是假定你并不执着于现有姓氏的情况。”

    ——这些小事

    纯子一点也不在意。

    男子求婚时纯子觉得惊讶万分,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同时学校里又发生学生的偏差行为,所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然而,令她迟疑未决的并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无法理解这点。忽视家庭问题与婚姻制度,就不可能认真探讨女性如何参与社会的问题。

    长期以来,纯子早就针对婚姻问题思考过千百回。

    纯子——虽然没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拼命思考调查关于婚姻制度的问题,亦曾撰专文探讨。对于这个问题纯子早有定见,不会轻易受他人影响,故也无法简单说明。就算男子在这种状况下表示他的意见,对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因此……

    “我并没有——打算改姓。”

    她决定简单回答。

    “那就好。”男子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如此——这有点难以启齿——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年龄与担任教职的立场会对我们的婚姻造成障碍吗?”

    “这——不能说没有。”

    是的,不能说没有关系。

    仔细想来,纯子心中对年纪的确有着自卑情结。虽然她平时总断然主张年纪不应成为贬低个人的因素,也严词厉色地斥责过学生,但说穿了,自己内心还是存着一丁点对年龄的歧视意识。

    但是……

    “但是——没有关系。”

    纯子回答。

    姑且不论现行婚姻制度的是非,认为年纪这么大才结婚很奇怪跟认为女人不会工作一样,都是没有根据的歪理。不应受到这种思想影响,愚蠢的想法必须排除。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嘛。”

    男子说。

    “没——问题了吗……”

    “我需要你,不论是人生还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场合都有你为伴——这么说或许不怎么恰当,我认为你的才能不应局限在这间小小的学校担任教师,你应该在社会上一展长才,大放异彩才对。我愿意全面协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妇女运动。”

    是的,这名男子是少数——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愿意认真听纯子谈论女权运动的男性。不敢说他完全理解纯子的主张,但至少他愿意用心去理解,这是事实。

    他是个——诚恳的人。

    “你怎么了?”男子问:“——如果有什么疑问请尽管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对——”

    但是……

    ——真的好吗?

    男子高兴地笑了。

    ——为什么笑?

    “那么——你愿意按照预定跟我的家人见面吗?”

    “要见面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我不保证他们会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会刻意讨好人,该主张的事我也一定会主张。”

    “这哪有什么问题。”男子说:

    “你只要表现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无趣的——啊,这么讲似乎有点失礼——总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会认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们会认同你是个人才。”

    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纯子要去见的人,与其说是亲戚更像是家族企业的核心干部。这些盘据于男性社会中枢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评价女性吗?

    纯子照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男子又微笑了。

    “他们的确是群彻头彻尾男性中心主义又有蔑视女性陋习的人,但是他们也不是笨蛋。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因为你具备真正的实力,所以无须担心,一切——只需将你自己表现出来即可。”

    “表现?”

    “是的。”男子欢快地说:

    “欸,别担心,很简单的。我再说一次,他们并不是笨蛋;说更直接一点,他们非常狡猾,而且头脑很好。”

    “这么说是没错——”

    “所以只要你的主张正当,信念正确,他们绝对会接受;如果不能跟他们站在同一个舞台,他们才懒得理你,他们就是这种人。因此——或许会让你有点为难,但我希望你当天留意一下穿着打扮,不要穿你平时穿的衣服。”

    “这点常识——我还懂。”

    “总之请你稍作打扮,上点薄妆。因为我认为你是——我先声明,这并非出自歧视女性的观点——”

    “——你是个美丽的人。”男子说。

    纯子觉得很困惑。

    “然后——我们不是去战斗,所以请你尽量表现平和一点,最好能在脸上做出一点笑容——”

    “笑容?”

    要我笑吗?

    ——该怎么笑?

    “是的。我猜你一定会说——又不有趣,怎么笑——”

    ——并非如此。

    就算有趣……

    就算有趣也笑不出来啊。

    “很简单的。”男子再次强调。

    “表情是一种武器。”

    “武器——吗?”

    “是的。”

    “用笑——攻击吗?”

    “当然不是。”男子分外认真地说:

    “并不是攻击——要形容的话,就是策略。笑能使人际关系更圆融,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顺畅,是一种有效的武器。这个武器有很多运用方式,例如想让对手吃鳖,就别一开始向他正面挑战,这是一种战术。”

    “笑是——战术吗?”

    “是的。说战术或武器似乎过于夸张,不太恰当,应该说工具比较适宜吧。在商业的世界里,男性大多不觉得有趣也会笑,因为笑表示恭顺,表示服从,表现出自己没有敌意——露出笑脸是一种等同于愿意在契约书上签名的信息。当然,肚子里怀着什么鬼胎则另当别论。就算打算给对方好看,也会先表示友好态度,除非原本就想打上一架,否则从一开始就表露敌意,谈判也不可能顺利啊。笑脸是一种表现绅士风度、愿与对方挖心掏肺的信息,是一种约定。笑是文明人的象征。”

    “可是——”

    可是自己办不到。

    “你看,那些进驻的美军不是经常拍击膝盖大笑吗?虽然我认为笑话再怎么好笑也没好笑到那种程度,他们的反应太夸张了——反之,欧美人却认为亚洲人几乎没什么表情。这是一种歧视,因为禽兽不会笑,他们或许想暗讽亚洲人与禽兽相近吧。”

    “禽兽不会笑吗?”

    “听说不会笑。”男子说。

    “动物之中,只有人类的脸部肌肉特别发达。关于禽兽是否有喜怒哀乐等情感,每位学者见解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动物无法做出‘笑’这种脸部动作,在解剖学的角度上来看不可能办到。会笑的只有人类,不是有人说——笑是文化吗?”

    “嗯——”

    “但是,虽说是文化,若以解剖学上的观点来看,笑反而是天生的,而非后天学习而来的,因为就连婴儿也会笑呢。只不过婴儿是不是觉得有趣才笑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婴儿——会笑?”

    嘻嘻地笑?

    “会笑啊。很可爱呢。”男子说完又露出微笑。

    “这么说来——我听过一个有趣的事情。虽然欧美人嘲笑我们面无表情,但是他们的笑却也只有两种。那就是‘laugh’与‘smile’。就是开口大笑与闭口微笑,只有这两种差别。”

    “开口——与闭口。”

    “是的。”男子愉快地说。

    “据说——开口笑起源于威吓的表情。回溯到动物时期,我们做出笑容使用的肌肉与动物进行威吓时使用的肌肉相同。”

    “威吓——吗?”

    “是的。例如老虎、猴子,甚至猫也一样,当这些动物要威吓敌人时,会将嘴巴张得开开的。当演化到人类时,这种威吓行为就成了大笑。”

    表示威吓的——笑?

    “相反地,闭口笑则起源于处于劣势时举白旗求饶的表情。当野兽被逼上绝境、无路可逃时,不是会垂下耳朵,缩起尾巴,呜呜地哀求对手饶命吗?那就是微笑的本义,表示‘别杀我,我不会抵抗了’——”

    ——不会抵抗了。

    表示恭顺的——笑。

    “你怎么了?”男子问。

    “没什么。”纯子回答。

    “因此啊,西洋人的笑恰好完全继承了威吓与投降这两种类型。日本人的笑则更为复杂,更为进化。我国关于笑的词语有微笑、大笑、苦笑、哄笑、艳笑、爆笑等好几种呢——”

    说完,男子又笑了。

    “因此啊,我看反而他们更接近野兽吧。唉,虽然只是说笑,这种话也算是种歧视了,请忘了吧——”

    是的,笑就是一种歧视,用来表现威胁或谄媚的行为。没有所谓慈悲的笑,也没有所谓幸福的笑。

    父母用威吓来代替大笑。

    阿姨用微笑来代替谄媚。

    没有优越感或自卑心,就无以为笑。

    只有在赋予高下之别,带着恶意对劣等者加以蔑视时,人们才能打从心底发出笑来。“杀了你”、“别杀我”,由原始斗争升华而来的就是笑。所以不笑的话——只会被笑。

    讨厌被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纯子仿佛又听见巨女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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