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从窗户飘进来,落在孝史脸上。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发烧了。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子。把目光从孝史脸上移开,看着雪花飘落在地板,化成雪水。然后,低声说:“那跟搭车是不一样的。”
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
“咦?”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这个时代来,这就是答案。我的确是时光的旅人,可是并不能随时随地就轻易地到任何时点去。以你为例,你一定很想抱怨,为什么不带你到火灾发生前的十分钟就好了?但是,那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和十分钟前的世界比起来,我对通往昭和十一年的这条路熟悉得多了。对,因为‘路’已经开好了。而且遇到那场火灾,我自己也乱了方寸,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办法脱身再说,等到我冷静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然后,他平静地问道:“你宁可我不救你吗?”
“这个问题很恶劣。”孝史说。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就连说这句话的本人,也听得出话中的言不由衷。男子苦笑。
“没关系,不必勉强。老实说,为什么会去救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要解释这整件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男子这么说。
“没关系。既然哪里都去不了,时间多得很。”
“那么,就从我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说起好了。”
男子抖了一下,立起上衣的领子开始叙述。
“这个能力,是我的家族——正确地说,是我母亲那一族——代代相传的能力。应该说是隐藏在血液里的特殊能力吧。不过与其说是能力,我倒认为这像是一种病。”
“病……”
“没错。到了青春期就会显现出来。”
男子的目光望向远方。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这种能力,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这个人比较晚熟,那一天,正巧是我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给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却被她狠狠地退回来的日子。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叫作——往后你还要回现代的,所以不能把真正的地名告诉你——就假装那个地方叫坂井好了。那是甩了我的那女孩的姓。
“我的双亲在坂井这个地方经营一家南北杂货行。家里有五个小孩,依序是男、男、男、女、女,我是老二。在我那个年代,家里小孩算是多的,所以家里经济颇为拮据。不过,我的父母亲都是非常好的人。
“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就不大受父母亲的疼爱。不止是自己的双亲,连亲戚、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如此。妹妹们经常缠着另外两个哥哥,却完全不跟我亲近。我的兄长在其他弟妹眼中如同父亲一样值得信赖,但他却几乎不曾关心过我。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连朋友都没有。没有半个好友。没有人邀我一起去打棒球,也没有人会到我家来玩。不,应该有过一、两次吧,但是大家很快就露出无聊的表情,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感到非常寂寞。自己拼命想了又想,也烦恼过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说来虽然有点冷漠,但我发现,自己之所以和大家合不来、被大家排挤,是因为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人,因为自己和别人有某种关键性的不同。
“我必须先说清楚,这种发现一点都不会令人有优越感,也毫无骄傲可言。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我所发现的‘不同’,具有一种非常特异的性质。”
“怎么样个特异法?”
“小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话,我会这么形容。”
男子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有自己就在这里的现实感。就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是自己真的在那里和大家一起拿着筷子吃东西,而是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空壳和家人一起吃饭——就是这种感觉。长大之后我调查过,实际上真的好像有引发这种症状的心理疾病,就叫作‘离人症’。
“总而言之,那种奇异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一直紧跟着我。所以,我无法打从心里和家人、朋友一起欢笑、哭泣,因为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保持距离的观众。
“于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我经常幻想。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幻想是因为孤独引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就连在那种幻想之中,我也是独自一人。幻想中的我,有时是走在陌生的街头,有时置身于不知何处的车站,有时是抬头仰望着全新落成的大楼,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独自一人。就一个孤独的孩子的幻想而言,这也未免太贴近现实了吧?
“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些让我不时身陷其中的‘幻想’,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而是实际存在的。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存在而已,或者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我第一次想到这一点,是在我十三岁的冬天——那是隆冬里刮着干冷的寒风,某个寒冷的日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起呆来。不久,我就感觉到,啊,我又陷入‘幻想’中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那种感觉了。
“那时候,现实中的我,走到上学途中一条很大的国道十字路口。那条路,在我们那里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大马路,四线道的路上随时有砂石车呼啸而过。虽然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不过正值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初期,整条路都铺上了柏油,漫天风沙,完全没有风景可言。
“可是,在‘幻想’中的我,却是走在泥土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油菜花开得正艳。
“我的鼻子清清楚楚地闻到春天的花朵和土壤的芳香。我拎著书包,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然后,就看到右手边有个已经崩塌了的老井。我提心吊胆地向下看,井底还泛着水光。在井边,有一棵长得特别高的油菜花,我把那朵花摘下来,拿在右手上,继续向前走,还不时回头看——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离开‘幻想’回到现实了。不知不觉我穿越国道,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两边尽是一般住家,完全没有一点绿意。脚底下是柏油路,只有被风飞吹来的枯叶掉落在地上,飘动着,发出沙沙声,可是我手上却还拿着一朵鲜艳的油菜花。
“那朵花,在回到家之前就被我丢在路上了。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后来没多久,就发生了一起卡车撞上国道隔音墙的车祸。为了修补事故路段,他们将周围拆掉重挖,听说挖出了古井的遗迹。于是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幻想’并不是一般的幻觉,而是看到了过去的光景——我走在其中,并且摘了花回来。”
“接着第二年春天,我被同年级的女孩拒绝而心碎的时候,得知进入那种‘幻想’是一种特殊能力,而且可以经过训练而自由操纵。”男子继续说。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阿姨。我想,她那时候大概是三十岁出头吧。而且,是个非常灰暗的人。”
孝史正听得入神,但男子顺口说出的“灰暗”这个词,却好像突然掴了他几个耳光似的,把他打醒。
男子好像也看出来了。他对孝史点头说:“没错。我阿姨是个非常灰暗的人。而且,那已经不是表情或脸色的层次,而是……”
“像是她身边的光都扭曲了?”孝史问道,“看着她,感觉就好像听到刮玻璃的声音?”
男子笑了。那个微笑也好黯淡。在雪白的世界里,唯有男子周身被染上一层薄墨。
“你形容得非常贴切,虽然也很残酷。”
“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事实。”男子接着说,“我阿姨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当时她还单身,我想后来她也没有结婚。她没有朋友,一直一个人生活。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她和我母亲算是最亲的,但那种程度,也是好几年才来露个脸而已,而且每次她来访问或小住,从来都没有受到热烈款待。我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被人敬而远之的怪人,跟我一模一样。”
孝史默默地垂下眼睛。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年春天我十四岁,为了没有结果的初恋而伤心。我写的情书,对方连拆都没拆就退回来了。我心仪的女孩是这么说的。因为年纪还小,所以话说得很直接、很残酷。‘很抱歉,你这个人又灰暗又恶心,我讨厌你。你根本就不像人。’”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想必男子内心依然有部分会隐隐作痛吧。他暂时中断了叙述。
“我阿姨来访小住的时候,正是我痛不欲生的时候。这时,阿姨要我去帮她做点事——我想,应该是买烟之类的跑腿吧,她给了我钱,我去帮她买烟回来,拿到后院去给她。她给了我一点零钱作为奖励,然后叫住我,对我说:‘看样子,是告诉你的时候了。’然后,就把母亲那一族遗传了穿越时光的能力的事情告诉我。”
“你阿姨也有那种能力?”
对于孝史的问题,男子点头回答:“而且能力相当强,可能是训练得法吧。”
阿姨的话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却很简单明了。
“我母亲那一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孩子。那个孩子必定具有一种‘灰暗’的气质,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一辈子注定没有人爱他。而且每个都很早死,所以当然也不会留下子嗣。下一代具有这种能力的,会诞生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中——换句话说,就是那个人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会有一个具有这种能力。
“我阿姨是从她的舅舅那里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我阿姨也告诉我,她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是否有这样的孩子出现。
“当她第一眼看到还是婴儿的我,马上便知道是我了。她说,我们这种人从小就可以明显看出来。她还问我,你没照过几张相对不对。她说的没错。我天生就有一种扭曲的特质,让我的家人不太敢帮我拍照。”
“为什么会这样……”孝史看着男子灰暗的脸,喃喃地说,“那种能力和扭曲、灰暗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男子摇头回答,“只不过,我自己对这一点有个看法。”
时间就是“光”——,男子以吟诵般的口吻开始说。“光就是时间。所以,离开时间轴的时候是没有光的。刚才不也是一片漆黑吗?”
逃离燃烧的饭店,在虚空中飞翔的那时候——
“像我这种能够逃离光,也就是时间的束缚,自由移动的人,对光而言是个特异分子,就像侵入人体的流感病毒一样,是异物,所以无法接受光的恩惠。在我们时光的旅人四周,光原有的力量会被削减。可能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才会灰暗、扭曲吧。”
第一次看见这名男子时,孝史以为那家饭店的大厅好像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据说连光都会被吸到黑洞里,那,黑洞里有时间吗?
“而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被拿来当作一种‘安全措施’。”
“安全措施?”
男子的脸自嘲地歪斜了。
“难道不是吗?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人,要是具有一般人的魅力或人性,会怎么样?他每到一个时代,都会跟许多人产生关联,所留下的影响和足迹也就越多。这样,打乱历史的可能性不也提高了吗?”
孝史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时空矛盾(time Paradox)吗?要是改变了过去,影响到历史,就会扰乱未来……”
对于孝史激动的询问,男子的反应很特别。他脸上浮现的扭曲笑容,骤然消失了。他垂下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男子似乎连孝史在他身旁都忘了。他的模样,是那么地孤独、那么地荒凉。
“时空矛盾啊。”他喃喃地说,“你连这种词都知道啊。”
他那颇有深意的口吻,让孝史感到困惑。
“不是吗?时空矛盾。”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不是吗?”
恶寒越来越严重,使得孝史很难集中精神听男子说话。孝史双手啪地敲自己的头,试图振作精神。
“你还真奇怪。”男子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不会痛吗?”
“会啊。会痛才好,这样呆呆的头脑才会动。”
“就像收音机或电视机有毛病的时候,用力敲一下看会不会好一样?”
“对。这本来是我爸爸的习惯。我爸爸也跟你说一样的话,说他以前常常这样修有毛病的机器。”
“他说的‘以前’已经成了‘现在’了。这一点你可别忘记。”
男子正经地说。孝史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孝史吞吞吐吐地说。突然间,男子扑过来用手捂住孝史的嘴,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嘘!安静!”
男子以极小的声音说。他维持那个姿势,脸部肌肉紧绷,正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
大片雪花不停飘落。除了静静的下雪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孝史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极小的、类似车子引擎的声响。
车声正在往这里靠近。
孝史被架住不能动,转动眼珠往上看着男子的表情。男子的视线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稍稍眯起眼睛。
引擎声越来越靠近。路上满是积雪,轮胎发出沉闷的声音。车子的行进速度慢得令人焦躁。孝史被压着,中途思绪开始飘忽起来。那辆车,车轮没有上防滑铁链。啊,是因为这个时代铁链还没普及吗?
慢吞吞地靠近的引擎声,在蒲生邸前停住了。接着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
男子松了手,孝史的嘴巴自由了。孝史低声问:“有人来了?”
男子点头。
“怎么办?”
“没关系,应该不会来这里。”
两人动也不动,屏住呼吸。下车的人物——不知是一人还是好几人——的目的地显然是蒲生邸没错。不久,听到有人在玄关敲门、叫门。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是男性的声音。话声很急切。连在后面的柴房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叫得很大声。
过了一会儿,蒲生邸里好像有人开了门。刚才的来访者的声音打了招呼:“早安。”
玄关的门发出尖锐的声音,关上了。访客进入屋内。
“会是谁呢?”孝史嘀咕。
“很快就会知道了。”男子说。“其实,大概也料得到。”
“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松开了架住孝史的手臂,看了看手表。
“这么快就来通知了啊。”男子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孝史的牢骚,男子又“嘘!”的一声制止,竖起耳朵。又传来刚才那名访客的声音:“那么,告辞了。”口吻听起来像是在下达号令般,简洁、利落、精神抖擞。
不久,车子的引擎发动,在雪地里挣扎着远去。
再也听不到车声后,男子才终于坐回原来的地方。
“不能再耗下去了。好,把话说定。”
“话?”
“要假造你的身分啊!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会冻死的。”
那么,就要进蒲生邸里了。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外甥,知道吗?”
“外甥?”
“对,就说是我妹妹的儿子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孝史——尾崎孝史。”
“名字用不着改。几岁?”
“十八。”
“好,那你就是一九一八年出生的。大正七年,记好了吗?”
孝史开始觉得头晕。我是大正年代出生的?
“等、等一下——”
男子不予理会,接二连三地继续说。“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但是,这个时代的一般平民,更不用说像你这种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劳工,是不会用西历的。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你是大正七年生的……,对了,你是哪里人?”
“我家吗?在群马县高崎市。”
“高崎啊——”男子咬住嘴唇。“这就麻烦了。我对那个地方完全没概念。你对你家乡的乡土历史熟不熟?昭和十一年的高崎市,可能还不是市,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想哭。
“要是连那些都知道,也不会考不上大学了。”
“那就没办法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是在东京深川区的扇桥这个地方长大的。记住了吗?深川区,扇桥。”
“你也是那里的人吗?”
“不是。不过我曾对外说是在那里住过一阵子。”男子很不耐烦似的,匆匆交代。“听好了,现在在这里的我,并不是在平河町第一饭店时的那个我。我有另外的名字,出身经历不同,身分、户籍也不同,是另一个人。在这里,我出生在四国一个叫丸龟的地方,家里务农,离乡背井来到东京。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这个时代取得一个正式的身分,你可别搞砸了,知道吗?”
孝史咕嘟一声,点点头。
“深川区的扇桥哦!然后,你本来在铁工厂工作,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逃出来,昨天深夜来投靠我。”男子像是一一确认般,指着孝史的脸说。“我从今天起要住在蒲生邸当佣工,因为有人要抓你,所以我先把你带过来。我的打算是要让你在我这里躲个两、三天,再让你逃往别处。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我连自己的随身物品都没有带,就出来了。知道了吗?”
孝史在脑海里复诵一遍,勉强点头。
“知道了。”
“要是对方什么都没问,你就什么都不要说。装作脑筋不太灵光的样子,这样最安全。”
男子要言不烦地交待完毕,便不再开口,眼光落在手表上。走到外面和这幢府邸的人接触的时间就要到了。那个表情显示着他已做好准备、下定决心了。
但是,他那坚决的表情,反而让孝史害怕了起来。所有冷静、理性、坚强的开关都一齐关闭,孝史的心就像失控的遥控飞机一样,摇摇欲坠。
不能设法逃走吗?——随便想个办法。这样的心思,让软弱的言语脱口而出。“呐,不能只有你自己去吗?”
“你说什么?”
“你从今天起要住在这里当佣工不是吗?你自己去吧。我躲在这里就好。”
男子直勾勾地盯着孝史:“会死哦。”
“不会的。”孝史硬是撑起虚弱的身体,挺起胸膛,做出保证的样子。“我不会那么简单就翘了的。两天、三天我都没问题,我会躲起来,等到你有时间可以再穿越时光。”
男子面色难看地摇头。感觉是绝对不允许孝史那么做。
“你没看到自己现在的脸色才会这么说。你需要治疗。可能没办法叫医生来看,但是伤口要消毒,人要补充水分,至少也要静养一天才行。你不能待在这么冷的地方。别闹脾气了,乖乖照我说的……”
“不要!”
孝史大叫。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好可怕,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绝对不可能办得到的。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不去。太麻烦了。我没有把握能装得下去。那些假身分我记不起来。”
“还没做就说做不到,太不像话了。”
“求求你,饶了我吧!”
才想着:啊啊,我要哭出来了,眼泪就已经淌下脸颊了。
孝史抱着头,蜷起身体。好想变得小小的躲起来,从周围的一切消失。
“我不要,我不想去。要去那里不如待在这里。不然我宁愿回现代。把我丢在饭店火灾里面也没关系。让我回去,请你让我回去!”
这时候,原本站在孝史身前的男子,突然转头走向柴房的门口,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仿佛被不断吹进来的北风和卷进来的雪冻僵了。
孝史畏畏缩缩地抬起目光。
柴屋的门打开了约三十公分宽。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可以看着大雪画出了无数条雪白的线。而以那雪白的地面为背景,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微微弓身朝这里窥看。
她穿着和服。肩头披着像小毛巾似的东西。头发应该很长吧,不过以复古的发型盘在脑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垂因为太冷而冻得通红。
她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像笼子的东西,赤裸的脚上穿着木屐。连看的人的脚尖都快冻僵了,孝史想。
她的五官清秀,肌肤雪白。大大的眼睛,眼角有点下垂,睫毛的影子落在鼓鼓的腮帮子上。没有一丝一毫修饰、化妆的气息。
即使如此,她依然非常美丽。
背对着孝史伫在门口的男子,突然慌慌张张地把两手伸到背后。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看他把两手藏起来,正在拆左腕上的手表。
拆下来之后,便把表往孝史膝盖上方轻轻扔过来。孝史急忙接住,塞到睡衣的口袋里。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平田叔?你在那里做什么?”
被称为平田的,便是站在孝史眼前的这名男子——把孝史带来这里的万恶根源。他干咳了一声,发出非常虚弱的声音。
“对不起,吓着你了。”
女孩打开柴房的门,踏了进来。她的视线在平田和孝史之间游移。孝史急忙低下头,用旧毛毯把自己紧紧里住。
“怎么了?”女孩说。话里有一点点口音。“这一位是?”
“我外甥。”平田立刻回答。“出了一点麻烦,所以他跟我一起来,我让他躲在这里……”
平田以非常谦卑、低微的语气说。当他对孝史而言还是个不知名的时光旅人时,从来不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这件事,对老爷和夫人……”
“最好是不要提起是吗?”女孩问。
男子低着头、弯着腰说:“千万拜托。”
女孩一时没有说话。然后,再度将视线转向孝史这边。孝史全身都感觉到她双眸的转动。
“他受伤了吗?”她似乎是指着孝史发问。
平田回答:“有点灼伤。我想让他去分配给我住的那个房间里躺着,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孩没有答话,把手上提的那个笼子放在脚边,关上柴房的门,往孝史身边靠近。孝史把身子缩得更小。
白白的小手往孝史这边伸过来。孝史往后退,手追了上来,来到孝史脸旁时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移动,摸到他的额头。
“发烧了呢。”语气很温柔。声音明明很可爱,却有点沙哑。可能是孝史的耳朵有问题。
白白的小手很柔软,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孝史就这样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缓缓地向旁边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