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旅人。
一时之间,孝史的脑袋并没有理解这个字眼的意义,只是一连串的声音。这个字眼实在很突兀,太突兀了。
好不容易,孝史出声了。“时光的——”
“旅人。”男子接着把句子说完。
“time trave ler的意思?”
“如果你比较喜欢英文的话,也可以这么说。我个人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孝史喃喃地说。不是对男子说,反而像是自言自语。他想笑,却牵动了灼伤的脸颊,好痛。“又不是小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穿越时光?我们又没有闻到薰衣草的味道。”
“薰衣草?”
“《穿越时空的少女》啊!你不知道吗?是一部描写时光旅人的小说,很好看。”
男子拨开落在头发上的雪,摇摇头。“凡是任何跟穿越时光沾上边的东西,不管是小说也好,还是儿童科普读物也好,我一概不碰。”
“少骗了!”孝史不顾脸颊刺痛,故意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明明就是看了一堆那种东西,来打造自己的妄想还说。”
男子默默地看着孝史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是如此灰暗,让孝史不由得感到自己刚才的话非常不应该。
“总之,换个地方吧!”男子低声说。“不然,你宁可不相信我的话,要去别的地方求助?那也可以啊。只是我先警告你,到时候我可没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男子口吻很严厉,表情也很僵硬。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你穿着那身睡衣——而且是一九九四年的睡衣,去跟别人说你从饭店火灾逃出来了、请帮我叫警察、请让我联络家人啊!天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不由分说就被警察拖走,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男子说话像在吟唱一种黑暗旋律,“再不然就是被枪杀吧!”
孝史笑了出来。这个人真的有毛病。“枪杀?别闹了。我又不是什么罪犯。警察干嘛看到我就开枪啊!”
“我可没说是警察哦!”
这时,男子瞄了一下左手腕上那只复古风格的手表。
“而且,距离可能发生那种最糟的状况,还有一点时间。虽然只有一小时左右。”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不理会孝史,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站了起来。“反正,我要到柴房去了。快冻死了。”
蒲生邸的前院铺着一层白皑皑的雪,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刚才看到二楼边缘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现在也一片漆黑。可能是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熄灯的。
这件事,突然之间让孝史剧烈颤抖。
当孝史在这里和那名男子进行那些非现实的对话时,那幢府邸里确实有人,开灯、关灯。或许有人在那里做夜工,工作结束,上床就寝也不一定。
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这幢豪华的洋房绝不是舞台装置,也不是布景,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演员,他们在这里生活,并没有发现孝史和那个男子。万一要是发现了……
(会造成什么样的骚动?)
至少,不会有“你是从那场饭店大火里逃出来的啊?快进来!我马上帮你叫救护车”这种事吧!而且,如果平河町第一饭店就在附近的话,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可能睡得这么安稳。照理说所有人都会飞身起床跑到外面,看看会不会延烧、爆炸,并且以几近惊恐的状态观察火势。
可是,现实是如何?事实又是如何呢?是如此地平静,如此安祥。
这里不在饭店附近。孝史和那个男子不是从饭店窗户跳下来的。这里不是孝史熟悉的地方。这里正在发生一件极端异常的事。
不,或者,孝史和那名男子的存在才异常?
抬眼一看,男子正弯着腰,准备绕过树丛,从洋房的旁边绕到后院去。孝史急忙跟在他身后。
可是,一站起来,马上踉踉舱跆地站不稳,结果脸部着地,整个人倒在雪里。两个膝盖好像变成海绵,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孝史挣扎着,试图从雪里站起来,男子走回来帮他。
“我一定是病了,”孝史发着抖说,“搞不好是一氧化碳中毒。”
男子很镇定,说:“不是的,那是穿越时光的后遗症。”
在男子半扶半背之下,孝史总算站了起来。全身每根骨头都好像变成软绵绵的面包。
“穿越时空会对身体造成莫大的负担,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其实,现在最好是找个地方躺下来。”
“你都没事吗?”
“我也很不舒服啊!不过,我早习惯了,而且好歹也做了些准备。”
“准备?”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
两人跌跌撞撞地,从蒲生邸和围绕着四周的矮树墙——现在也是被雪覆盖成一片白——之间通过,绕到后院。正如男子所说的,在雪光中有一座小小的小屋。一座木板搭建的简陋小屋。
后院比前庭小得多,柴屋的铁皮屋顶的屋檐,都已延伸盖到矮树墙上方了。这时,孝史才第一次注意周遭的景色。
灰色的夜空与纷纷大雪。高高的树林围绕在宅邸背后。在极为有限的视野当中,没有任何醒目的建筑物,只有一条泥土路穿过树林,绕过蒲生邸通到右后方。
孝史眨眨眼甩掉落在眼睛上的雪,这才发现,穿过披着雪的树林,远方有一、两点亮光正在闪烁。
“那是什么?”
孝史问。男子正费心想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柴房的门。他抬起头顺着孝史的视线看过去,立刻回答。
“陆军省的窗户。”
他扶着孝史的身体,又瞄了手表一眼。“这个时间,亮着的灯应该也就只有那几盏吧。”
孝史像是傻了一样,只能默默地看着男子的侧脸。他的话,还在耳内深处回响。陆军省、陆军省、陆军省……
记得昨晚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字眼。是在哪里呢?是谁说的?陆军?在现代日本,那已经是个“死语”,一个不存在的名词。陆军省?难道跟厚生省搞错了吗?
柴房前有个小雪堆,使得门无法顺利打开。即使如此,当门打开到可以容纳一个人勉强侧身而过时,男子先把孝史塞进去,扫视四周一番之后,自己也跟着进门。
所幸柴房不是直接盖在泥土地上,是有地板的。大小约两坪多的房间,中央堆着一堆柴,孝史倚着柴堆,像瘫了似地坐下。头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鼻子里充斥着湿湿的木头味儿。靠在背后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的确是柴堆没错。为了避免潮湿,同时也为了容易拿取,木柴每十根捆成一捆,互相交错堆叠。
即使脑袋混乱不已,孝史也充分地体会到这些事实——这一切现象所代表的意义。这年头连澡堂都以电力来烧水了。而且,在东京正中央,有哪户人家需要这么多柴火?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男子之前的话。在昭和二十三年以前。现在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前。
我真的穿越时光了?
这个柴房好像被拿来兼作仓库,男子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条旧毛毯,拿来盖在孝史身上。毛毯破破烂烂的,还发出重重的霉味,但是有毛毯就要偷笑了。
“再过一会儿,府里的佣人就会起床。到时候再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男子说着,往地板坐下。“在那之前,我得编一个带你来这里的理由。还有,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灼伤也需要一个理由。就说,你在铁工厂工作,受不了师傅责打逃出来的好了?”
被毛毯包裹住的同时,惊吓和疲倦也同时裹住了孝史。尽管开口说话很困难,但他还是问了。“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是东京吗?”
“是东京啊。”
“应该不是你背上长了翅膀,为了从饭店火灾里逃走,带着我飞到轻井泽的避暑胜地吧?”
男子看了看柴堆,微微一笑。
“避暑胜地是吗。原来如此。你在想那一类的地方可能现在也还会烧柴吧!不过,不是那样的。这里是东京。说得精确一点,我们现在还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里。就位置而言,并没有移动多少,而且我们的移动,还是刚才一跛一拐走到这里造成的。穿越时光并不会造成空间上的距离移动。”
男子稍稍耸了耸肩。“关于这一点,小说或电影是怎么写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到未来’是怎么说的啊……”明明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孝史的嘴唇却轻轻咧开了。
“对对,果然是在同一个地方。”
“原来也有正确的啊。”男子说着,对孝史露出了笑容。
柴房墙壁的上方开着采光用的窗户,不时有雪花从哪里飘进来。也多亏了那个窗户,柴房里透进了些微的亮光,让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脸。男子困顿地坐着,看起来非常疲倦。有一段时间,孝史和他只是毫无意义地对看。
“你,脑袋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摇摇头。“很遗憾,我很正常。”
“那,无论如何你都坚持你是个时光的旅人,而我们穿越时光了?”
“因为那是事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是一个具有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的人。”说完,再小声地加上一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孝史闭上眼睛。整个人因疲倦而晕眩无力。好想哭。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所以,我提议,我们回现代吧!”
他张开眼睛,看着男子。男子盘腿坐着,手肘架在腿上,像小孩子似地两手撑住脸颊。
“既然你能把我带来这里,也可以把我带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这一点我办不到。”
“为什么?”孝史哀叫着起身。“空间上的移动,只要用走的就行了吧?如果说我们现在还在起火的饭店里,那只要离开这里,再穿越时光不就可以了吗?管他是国会图书馆里面还是最高法院的玄关,到哪里都行。那一带没有住家,所以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的。只要能回到现代,哪里都好。”
“没办法。”男子固执地摇头,“第一,你忘了那些看热闹的和报新闻的家伙。平河町第一饭店四周,现在一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不管我们穿越时光到哪里,只要是回到现代,就有可能会被目击。要是有人看见,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我可不想去蹚那种浑水。”
“那,离远一点不就好了吗!不管哪里我都可以走过去,只要远离这里就可以了,不是吗!”
男子无视于孝史的焦躁,继续说:“第二,你一定不明白自己现在有多虚弱吧?我不是说,穿越时光会给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以受了伤的状态你再试试看,只要一次,我保证你的心脏一定会停止跳动。”
的确,正如男子所说的,孝史身体非常虚弱。随着心情慢慢平静,自己也越来越清楚这一点。身体非常沉重,头晕不止,而且反胃想吐。脚依旧像海绵一样松软无力。
“既然这样,我们在这里躲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休息之后,我的身体就没问题,而且过了一个晚上,饭店四周的骚动也应该平息了吧。”
孝史不死心地继续纠缠,男子无情地摇头。
“不行,办不到。”
“为什么?”
面对穷追不舍的孝史,男子不再将脸颊靠在手上,坐直身子,反问:“来到这里之后,我只提过一次是在昭和二十三年之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你却完全没有问起我们现在到底来到什么时代。”
“什么时代都一样。”孝史口气变得很冲,“刚才你说什么陆军省的,所以一定是二次大战前的日本吧!既然这样,什么时代都一样。”
“不一样。”男子平静地说,“要看地点。”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言外之意,孝史直直地望着他。
刚才自己才说的“陆军省”这个词,突然勾起了孝史的记忆。他昨晚听到这个字眼,是在——对,走在护城河外的时候——电视台派了转播车来——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上班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这些全都是昨晚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附近听到的对话。还有这些雪。对了,还有电视的深夜节目。就是本月本夜发生的事啊!
这些记忆片段倏然在孝史心中聚集成一个焦点。可是应该不可能吧!这种事……
男子似乎看穿了孝史心中的发现,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现在,就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的东京永田町。很快地——不到三十分钟,二二六事件就要开始了。这一带会被封锁,一般人不得自由出入,更不用说像你这样一无所知,到处乱晃实在太危险了。这个为期四天的事件,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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