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亲修宽敞明亮的正堂之上,碧朱在午后的阳光里感觉身体变成了冰雕,动也不能动。碧朱迎了轩辕善询问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只知毛义是跟老爷生意往来的朋友,前段时间跟老爷有些争执,其余都不知。”
“真不知?”轩辕善脸色平常,继而将从红杏口中得来的关于碧朱同毛义窃窃私语良久的隐秘讲了出来,捕快也从王府家仆丫鬟那边寻来口证,亦有几名当夜值的家仆见过碧朱半夜偷偷溜出了王府后门。有一个大胆好奇的家仆就悄悄跟在碧朱,发现碧朱同人私会在王府外的山坡上,碧朱私会的人就是毛义。
碧朱的脸色已经惨白,紧紧咬着嘴唇,不说一个字。
“还有一样东西,拿上来。”崔吉突然说,不多会儿捕快送来一个蓝色包袱。碧朱瞅见这包袱,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蓝色包袱是从你睡床的夹缝内搜出来的,碧朱,这包袱是你的吗?”崔吉问,碧朱默然的点了点头。
崔吉将包袱掀开,里面有一叠银票,还有几支金发钗。崔吉面色严肃道:“有五百两乾元钱庄的票子,我跟钱庄的掌柜询问过,在王亲修被杀的两天前,毛义去钱庄取走了五百两的银票。还有这几只金发钗,是毛义在‘金满堂’花了五十两买来的,金发钗尾端还镂刻有‘金满堂’的小号。现在毛义的银票和金发钗却出现在你的包袱里,碧朱,你还说自己同毛义没有任何关系么?”
碧朱全身颤抖,崔吉喝一声:“说!”
“我,我……不知道。”碧朱眼泪流了出来。
黎斯坐在崔吉身边许久,望着碧朱的脸颊,似陷入思考里。轩辕善微微叹息:“碧朱,你身上的伤可是被王亲修毒打留下的?”
碧朱半晌点了点头。崔吉语气稍缓:“碧朱,我问你。你是否因为遭王亲修毒打,所以怀恨在心,伙同毛义害死了王亲修。是也不是,你自己说来。”
所有人目光都射在碧朱脸上,她惨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这般的重压,崩溃的跪在堂上:“不是我,我不想,我不想害死老爷……但毛义,毛义逼我,我没有退路。”
崔吉望了轩辕善一眼,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碧朱,你将案发经过讲出来。本官自有公断。”
碧朱哽咽道:“我进王府两年,这两年里老爷一直想霸占我。他不让我同府里任何男人接触,一旦发现我不听他话,动辄骂我,有时更动手打我。我在府里战战兢兢的伺候了老爷两年,两年中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老爷像魔鬼,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无时无刻我不觉得难受、窒息。半月前,毛义捡到了我的手帕,不知他怀着什么心思追着我还手帕,还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一个劲说这说那。我好不容易挣脱了毛义,但毛义同我窃窃私语的场面还是被几个丫鬟瞧见了,很快也传进了老爷的耳朵里,接着他就像疯了一样打我。”碧朱撩起衣袖,衣袖下紫红色的淤青至今清晰可见。碧朱眼含泪珠讲:“这都是被老爷打得。”
“接下来几天里,老爷变得越来越暴躁,稍微做错一点事就动手打我。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一个卖身的使唤丫头,只能每晚自己涂药酒,自己偷偷哭,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碧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绝望:“没想到,毛义他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
毛义再去王府时找到了碧朱,并告诉碧朱,他知道王亲修是怎样对待碧朱的。如果碧朱还继续留在王亲修身边,那结果只能是等死,痛苦的被折磨死。毛义对碧朱许下了承诺可以帮她脱离这人间地狱的生活,但前提是,碧朱要帮他一个忙。
碧朱抬起头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毛义要我和他一起杀了老爷。”那边王西美握起了拳头,两只牛眼瞪得滚圆,丫鬟小清用手轻轻按住她肩膀。
碧朱双眼变成了枯井,失神的说:“毛义威胁我如果不照他说的做,他就告诉老爷我跟他有私情,如果毛义真那样说了,老爷不管事实怎样,他一定会杀了我。我只能答应了他,帮他一起杀老爷,答应毛义后的接连三天,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是望着身上的伤痕发呆。毛义等的不耐烦了,他半夜催我出去相会,想尽早实施杀人计划。我终是不想再过着非人非鬼的生活了,这一天来了。”
“初四酉时刚过,我按照毛义计划好的,在老爷喝的汤里下了蒙汗药,饭后老爷变得神智不清,我扶他早早去睡下。而后,我开了后门放毛义进来。毛义来到卧房后用厚布蒙住了老爷的双眼,开始拳打脚踢,我想阻拦,却又不敢出声害怕被醒转的老爷听出是我,毛义又用刀子在老爷的腿和腰部刺了几刀,我当时看见血流出来被吓坏了,眼前只是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老爷已经被毛义打昏了,毛义讲,他割伤腿是不想让老爷有逃生的机会。毛义走了,他让我在戌时后放火烧了卧房,必须是戌时以后,我没有退路了,就按他说的做了。”碧朱徐徐道出这许多,在场的几个人面色各异。崔吉和轩辕善的脸上流露出对于碧朱悲惨身世的同情,王西美目光中是悲痛和厌恶,却不知厌恶的情绪是对碧朱还是对自己死去的爹。
黎斯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碧朱的脸颊,似深陷在某个看不见的幽洞里无法自拔。
碧朱长长的呼一口气:“放火后,我在外面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老爷在大火里呼唤我的名字,他想让我救他,却不知害他的也是我。有人陆陆续续的来救火了,我脑子一下子清楚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必须保护自己。于是我在火场里大声呼唤老爷,假装招呼其他人赶去救火。”碧朱脸上一片死灰:“恶有恶报,真是恶有恶报……我没有救他,他不会放过我。”
“银子和金发钗是毛义送我的,他承诺说事成之后带我远走高飞。”碧朱噗嗤笑了,笑容多少让人有些心碎:“他说这话时,我早就知道他是在撒谎,他也许会远走高飞,但不会带着我。想着他说谎话的模样,我真想笑。哈哈,哈哈……他明知是谎话,为何还要说呢?”
“我明知是谎话,为何还存着希望?或许,我早该是坠入地狱的命运了。”碧朱眼泪婆娑,目光却渐渐明了:“大人,你抓我吧。”
“你……嗯。”崔吉心里悲叹一声:“来人,将碧朱带回县衙,等候将毛义抓捕后一并判决。”
捕快们应了,将失魂落魄的碧朱拉走,碧朱走过王西美身边时,望着王西美满含歉意道:“小姐,碧朱对不起你。”王西美眼中隐有泪花的看着碧朱被带走,小清送来手帕,王西美紧紧抓着手帕,却没有擦拭缓缓流淌出来的眼泪。
这个时候,或许在场的每一个人终于发现,个性强硬的王家小姐原来也是个女孩子,也会多愁善感,会难过伤心。
黎斯和轩辕善、崔吉离开王府。在县衙大牢里再审问碧朱关于郭方瑜被杀一案,显然碧朱并不知情郭方瑜如何会被杀,但即便如此,结合碧朱口供和残衣物证,也基本可以断定毛义非但密谋杀害了王亲修,同样也残忍的杀了郭方瑜。
“碧朱已坦诚罪行,接下来就是等毛义落网,这案子就完结了。”崔吉似落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轩辕善没说话,黎斯同样沉默。
酉时过,距离长良县城七十里外,雁荡山脚下的雷虎军营。
军营前等候的副帅和将士都有些焦急,天色黑沉的可怕,就当大家担心会不会出现意外时,军营外响起了铁蹄飞踏声。须臾,四五十名甲胄铁马的军士出现在营外沙路上,一声马嘶,当先一匹枣红色战马扬前蹄立在军营鹿角架前,“咚!”的一声,一个浓眉大眼国字脸,五官棱角分明的长髯男子跳下马来,望着一众等候他归来的将士,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副帅喊:“欢迎壮武将军回营!”
“欢迎壮武将军回营!”身后百余名雷虎营的军士随即大喊,声势震天。
壮武将军朱远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躺在虎皮大椅上回想此次圣城之行的点点滴滴。他,朱远,四十三岁,行军打仗足有二十五年,从剿灭世合宗三王叛乱余孽时就直属当今皇上世德宗的调遣,可谓是世德宗的左膀右臂。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那般无奈而心酸的神情,现在想来,朱远自己也有剜心割肺般的痛楚。皇帝是在担心他膝下的几个皇子,据圣城里熟知的同僚相告,三位皇子皆狼子野心,对于太子两面三刀,觊觎太子位。尤其是……
朱远的思绪正飘远,帐篷外一人走了进来,是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章公跃。
章公跃欲言又止,神态怪异。朱远不耐烦的说:“大丈夫有话就说,干嘛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是,大哥。”章公跃苦笑,在没人时两人都是以兄弟相称。章公跃脸色一肃讲道:“本来我想让大哥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告诉大哥,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
“到底什么事?”朱远打断章公跃。
“大哥,舅老爷死了。”章公跃说出口,朱远一怔,嘴角抽搐几下:“舅父死了,究竟怎么回事,说,快点说!”
因为王亲修同朱远这一层关系,在王亲修被害后,崔吉第一时间派亲信来到雷虎营告知噩耗,但朱远那时正在圣城,所以得知情况的是校尉章公跃。章公跃这才将王亲修被害的事告诉了朱远。
朱远听后坐在桌案前许久,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对章公跃道:“你这几日去一趟长良,问问崔吉那小子有没有抓到凶手,我要亲手活刮了这贼子。”
“是,大哥。”
军营帐篷撩起,章公跃离开。而此时此刻在雁荡山半山腰,两双眼睛透过黑夜的阴霾正在窥视着雷虎军营中的一举一动,“毒蛇”黄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魏独命,今晚下手怎样?”
魏独命好久吐出一个字:“等。”
黄将望着魏独命消瘦的侧影,不作声息,渐渐同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