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坐在世界之巅的兰德身上,他的风之力和火之力编织融化了四周的积雪,暴露出一片大约三步宽、崎岖不平的黑灰色岩台。龙山的顶峰就如同刺入天空的残破指甲,而兰德正坐在这片指甲的尖顶上。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里是龙山最高的地方,可能也是整个世界的极顶。
他坐在自己融化出来的小岩台上,珂丹卡钥匙也已经落在面前的岩石地面上。这里的空气非常稀薄,直到他想到编织风之力,把周围的空气稍加压缩,他的呼吸才变得顺畅起来。就像他用来温暖身子的编织,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他只依稀记得亚斯莫丁曾试图教过他一个类似的编织,而兰德一直没能正确地重复那个编织。现在,他非常自然地就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因为路斯·瑟林的影响?还是他自己已经逐渐熟悉至上力了?
龙山残破的深渊在他左边,向下直落数百尺,灰烬和硫黄的气味不断从中涌出,即使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仍然非常刺鼻。熔融的岩石、炽烈的火焰和浓重的烟尘,让那个大洞同时交织着黑色与赤红色。
他仍然握持着真源,不敢放手。最近这一次他握住真源产生的反应,是他记忆中最可怕的一次。他很害怕如果自己再试一次,这种恶心的感觉会彻底将他摧垮。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却不感到疲累。他只是盯着那件特法器,思考着。
他到底是什么?转生真龙是什么?一个标志,一件牺牲品?一把剑,专用于毁灭,一只手,专为庇护?
一个傀儡,被一次又一次牵扯、操纵?
他很生气。对这个世界生气,对因缘生气,对丢下人类独自与暗帝战斗的创世主生气。它们有什么权利要求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是,兰德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它们。他费了很多周折才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他毕竟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了。这还不够吗?难道他必须要一直痛苦到最后吗?
他曾经以为,只要让自己足够刚硬,就能远离那些痛苦。如果没有感情,就不会被伤害。
他肋侧的伤口又在剧痛中脉动。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已经能忘记它们了。但他造成的那些死亡在咬啮他的灵魂。那张名单从沐瑞开始。在她死后,一切都偏离了正轨。在那之前,他还是有希望的。
在那之前,他从没被放进箱子里过。
他都需要什么,这点他是明白的;而他想要什么,这点却一直在改变。正是这些改变让他免于被现实压垮。为了保护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而死?拯救人类?要强迫这个世界的诸王国统一在他的旗下,摧毁那些拒绝服从他的国家?让成千上万以他名义战斗的人去死,将他们的灵魂背负在自己的肩头,承担起这种无法摆脱的重量?什么人能够在做过这些事之后,依然保持理智的完整?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隔断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成为昆达雅石。
但他失败了,他没能将自己的感情置之度外。他心中那个声音是如此细小,却刺痛着他,就如同钢针在他的心脏上刺出一个个最小的洞。无论那洞有多么小,他的心血还是从中渗流了出去。
这些洞会让他的血彻底流干。
现在,那个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当他将谭姆推倒在地上,想要杀死他的时候,那声音就消失了。没有了那个声音,兰德还敢继续走下去吗?那是不是旧日兰德最后的一点残余?那个曾经相信自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兰德,是不是终于完全离开他了?
兰德拾起那只特法器,靴底摩擦着岩石。现在应该是中午了,但太阳依旧藏在云层后面。他能看见下方的丘陵和森林,湖泊和村庄。
“如果我不想让因缘再继续下去呢?”他吼叫着。他向前迈出步子,就站在石壁的边缘,将珂丹卡钥匙抱在胸前。
“我们过着同样的人生!”他向世界怒吼,“一遍,一遍,又一遍。我们犯下同样的错误。国家做着各种蠢事,统治者们一次又一次辜负自己的人民。人们永远延续着伤害、恨、死亡和杀戮!”
风抽打着他,扯起他的褐色斗篷和精致的长裤。他的声音在破碎的龙山顶峰回荡。空气寒彻骨髓,因为风之力和火之力能流,他才没被冻死,却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如同他无法改变的命运。
“如果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呢?”他用只属于君王的洪亮声音问道,“如果我不想让它继续下去呢?我们活着,身上却只是流动着另一些人的血!那些人早已被我们遗忘。而当我们所知、所为的一切也最终荡然无存,那我们又有什么意义?伟大的功业,或者巨大的悲剧。它们什么都不是!当它们变成传说,当传说被彻底遗忘,一切无非又是周而复始!”
珂丹卡钥匙开始在他的手中发光。他头顶的云层仿佛变得更加黑暗了。
兰德的愤怒在他的胸膛中有节奏地跳动着,努力要被释放出来。
“如果他是对的呢?”兰德吼道,“如果将这一切都结束会更好呢?如果光明一直只是个谎言,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惩罚呢?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活着、衰老、死亡,被永远地困在命运里。我们只是在不断地受苦!”
能量涌进兰德身体,如同洪流注入一个新的海洋。他恢复了生机,全身闪耀着阳极力的光芒,丝毫不在乎在全世界能够导引的男人面前暴露自己。他觉得自己被至上力点亮了,就像是一颗太阳,在照耀下方的尘世。
他闭上眼睛,汲取愈来愈多的能量。这种感觉,他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他净化了阳极力;另一次是他造就了这座山峰。
他还在汲取更多。
他知道,如此强大的能量会将他自己摧毁。对此,他已经全不在意。许多个月以来,在他体内积聚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张开双臂,手握着珂丹卡钥匙。路斯·瑟林做得很对,他应该杀死自己,抬起龙山。只是他做得还远远不够。
兰德能够记得那一天。那一团团烟尘,凌乱的隆隆声,那种在受到治疗、恢复清醒时随之而来的剧烈痛楚。那时他正躺倒在一座残破的宫殿里,肉体上的疼痛与意识清醒后心中的痛楚相比,苍白如同无物。温暖的家园化成瓦砾,亲人的尸体堆积在其中,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伊琳娜就在不远的地方,美丽的金发散乱地铺开在她的周围。
他能感觉到这座宫殿正在大地的抽泣中颤抖。或者是龙山正因他所汲取的能量而颤栗?
他能够嗅到浓烈的血腥、烟尘、死亡和痛苦的气息。或者这气味来自他脚下这个濒死的世界?
风开始抽打他,巨大的云团在风中翻腾、旋转,如同远古怪兽在无底的黑色深渊上游动。
路斯·瑟林犯了一个错误。他已经死了,只让这个世界活了下来,伤痕累累,蹒跚前行。他让时光之轮转动、腐坏,将他一次又一次带回世间。他无法逃避这一切,除非他将这一切结束。
“为什么?”兰德向身边盘旋的风悄声问道。通过珂丹卡钥匙涌入他体内的至上力比他上一次净化阳极力时还要强大。也许任何人都不曾掌控过如此巨大的能量。这足以将因缘拆解,带来最终的平静。
“为什么我们必须再这么做一次?”他悄声问,“我已经失败了,她已经死在我的手里,为什么你还要让我再活一次?”
闪电从头顶扫过,沉雷阵阵作响。兰德闭上眼睛,想象着从这数千尺高的地方落下去的样子。在这场狂野的冰雪风暴中,透过眼睑,他能感觉到珂丹卡钥匙上灼目的强光。与他体内的能量相比,周围的闪电也形同虚无。他是太阳,他是火焰,他是生命和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做?这个世界却不给他一个答案。
兰德高举双臂,他是能量的结晶,是死亡和毁灭的化身。他会结束这场轮回,结束一切的磨难,让人类得以安息,再无痛苦。
让他们不必重复不休地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创世主要这样安排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还要活着?路斯·瑟林问道。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清晰明确。
是的,兰德说,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也许……路斯·瑟林的声音清楚得令人感到惊讶,其中没有半点疯狂的意味。他的声音很轻,很虔诚。为什么?也许……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第二次机会。
兰德僵立在悬崖上。强风击打着他,却无法让他移动分毫。至上力空悬在他体内,如同刽子手举起的利斧,在死囚徒的脖颈上微微颤抖。你也许不能选择你被赋予的责任。谭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只是在他心中即将失去的一点回忆,但你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履行它们。
为什么,兰德?为什么你要战斗?这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一切都归于寂静。在这暴雪中、强风中、雷霆的怒吼中,存留的只有宁静。
为什么?兰德苦苦地想着。因为我们活过的每一次,我们都会再爱一次。
这就是答案,从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喷薄而出,活着,犯下错误,用爱去改变一切。他心中的眼睛看见了整个世界,被他手中的光所照亮。他记得自己的人生,千百次的历程,无限扩展开来。他记得爱、平和、喜悦,还有希望。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上,让他无比震惊。我又活在这世上,那么,她可能也是一样!
所以他会战斗,所以他重新踏上生命之路。谭姆的问题,他有了答案。我战斗,因为上一次,我失败了。我战斗,因为我想要改正我犯的错误。
这一次,我想要做对一件事。
他体内的至上力已经膨胀到极限。他开始推动它,让它流回珂丹卡钥匙内,再涌向远方。这件特法器连结着位于遥远南方的一个巨型超法器。传说纪元的人类建造它,是为了阻止暗帝。有人说,它太过强大,为了世界的安全,不能使用它。
兰德将自己的力量施加其上,碾压远方的那颗水晶球,仿佛在用一双巨人的手掌,要将那颗水晶球捏碎。
珂丹卡爆炸了。
至上力瞬间熄灭。
风暴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兰德第一次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听到路斯·瑟林的声音了。他们并不是两个人,从来都不是。
他看着脚下的世界。头顶的浓云终于破开,尽管只是在他头顶的这一小片。阴霾消散,他能够看到一缕阳光从天顶洒下。
兰德抬头看着那一缕阳光,露出微笑。最终,他发出迸发自心底的笑声,真实且纯粹。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