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妖艺工匠村庄,辛金就向北跑,穿过一道满是浓密灌木、阔叶林遮天蔽日的峡谷。暮色渐浓,夜幕很快就在林间降临,正如辛金说的“黑得像是在恶魔的眼皮底下”。在蔓生的草木之中穿行变得越来越艰难,有时简直动弹不得。于是,尽管乔朗表示不同意,其他人还是坚持要有光照路。
“黑锁的人有其他事要操心,从声音听来是这样。”莫西亚一边沉着脸说话,一边动手摘掉腿上的棘刺。都是因为刚才在一片漆黑中赶路,害得他一头栽进金雀花丛里,挂了满身的刺。“可能会有人折断了腿,或跌进洞里,从这个荒凉的地方彻底消失!我宁可碰碰运气点上火把。”
“火把!”辛金哼了一声。“你想得真原始,小子!”
半空出现了好多硕大的飞蛾,翅膀散着绿光。这些发光飞蛾在众人头上飞舞,温暖柔和的光辉所照亮的范围之广令人惊诧。
不幸的是,沙里昂看了一眼他们穿越的这片荒芜——且可怕的——森林之后,一想到刚才自己差点在黑暗中绊倒便不免踌躇不已。
他们继续沿着峡谷前进,直到尖刺灌木丛突然变成开阔的沼泽地。高大的树木在浓雾中忽隐忽现,树根暴露在水上,在发光蛾投下的诡异光辉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利爪。辛金见状,连忙叫住了众人。
“要一直走在左边的高地上。”他在队伍的最前头说道,随意挥了挥手。“别掉下去,那个烂池塘里的泥巴恶心得很。站好了,别滑下去。”
“我们在天亮以前最好别冒险从这里走。”乔朗疲惫说道。沙里昂突然想到,这个年轻人一定是筋疲力尽,快倒下了。触媒圣徒简直累到了骨子里,但他在白天时至少还休息过一会。
“行。”辛金耸了耸肩。“我想没什么东西会在夜里啃了我们。”他语出不吉。
“我累死了,才不在乎。”乔朗咕哝。
他们原路返回峡谷,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过夜。乔朗拿出闇黑之剑放在冰冷的地面,睡在剑的旁边。他躺下时发出疲倦的叹息声,接着把手搁在剑上,闭上了眼睛。
“辛金,我们到底是往哪走?”莫西亚压低声音问道。
乔朗醒来,看着他们。“马理隆。”他话一说完,立即睡着了。
莫西亚瞥了沙里昂一眼,后者摇了摇头。
“果然不出所料,必须要有人说服他别走这一程。乔朗不能去马理隆!”触媒圣徒把这话叨念了几遍,两手在长袍破损的地方来回摩挲。
莫西亚不安地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沙里昂叹了口气。他现在明白了,别指望这位盟友能帮得上自己,而这位是他仅有的盟友。
触媒圣徒知道莫西亚的理性同意自己的看法,但这位年轻人的感情让他对此保持沉默。莫西亚也同样渴望去看看美丽之城马理隆——传说中迷人的梦想之城。
沙里昂又叹了口气,接着看到莫西亚绷紧了脸,显然是担心触媒圣徒再次提起这事。
但是,沙里昂不想提出自己的意见。他一直没说话,只是紧张地四下张望,对于荒野的担忧与恐惧又回到他心里。
“晚安,神父。”莫西亚将手搭在沙里昂的肩膀,实话实说:“早上我会帮你劝劝乔朗,但是我想我的话不会有什么用。”
他走开,躺到冷冰冰的地面,挤在乔朗旁边取暖。不一会,他也睡着了——年轻人总能无所顾虑地沉睡。触媒圣徒瞧着他,沮丧地觉得有些嫉妒。辛金遣走了发光蛾,夜色又一次笼罩四周。黑暗仿佛从利爪般的树木间缓缓爬出,淹没了视野中的一切,沙里昂在寒气中瑟瑟发抖。
“我来守夜。”辛金提议。“我睡了一整天,揍了那个笨瓜一顿让我很兴奋。躺下你的秃头吧,神父。”
沙里昂累了,累得希望睡眠能压倒他,能停下在他脑子里吱吱呀呀的思绪的水车。但是,荒野给他带来的恐惧,还有乔朗说“马理隆”的声音,淌过触媒圣徒的脑海,让那架水车转个不停。
夜色渐深,凛冽寒风吹动仍顽固地吊在树枝的枯叶,沙沙作响。沙里昂裹紧长袍,想甩开渐渐滋长的沮丧和绝望感。他告诉自己这感觉都是因为疲倦和巫术士之死带来的惊恐,只会渐渐在心中消退。
但他没能说服自己,而乔朗刚才宣布的决定使得那些感觉更为深切。
沙里昂辗转反侧,寒冷和恐惧害他颤抖不止,最轻微的响动都让他惊慌地蜷缩起来。那些是在暗影中盯着他的眼睛吗?他警戒地坐起身,慌乱地四处张望寻找辛金。那位年轻人正安然坐在一截树桩上。沙里昂以为自己看见辛金的双眼像野兽一般在黑暗中闪着光,似乎正饶富兴味地瞧着自己。触媒圣徒拉紧袍子躺倒,闭上双眼不再看向黑夜,他一遍又一遍想着明天打算对乔朗说的话,力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远离恐惧与寒冷。
最终,水车卡住了,不再转动,触媒圣徒坠入幻梦迭出的不安睡眠。他的手牢牢握着悬在颈间的黑暗之石,迷糊意识到这块原石的力量肯定生效了。
凡亚主教没有和他联系。
沙里昂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浑身僵直发痛。虽说他并不饿,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乔朗。”他一边勉强自己机械式地咀嚼吞咽着不新鲜的面包,一边说道:“我们得谈谈。”
“打起精神来,老兄,”辛金快活地说。“扫兴专家神父打算跟你说不要去马理隆。”
乔朗阴沉了脸,表情一僵。沙里昂恼火地瞥了一眼坏心眼的辛金,辛金只是无辜地笑着坐回树桩,翘起腿看热闹。
“凡亚主教就等着你去马理隆,乔朗!”沙里昂劝他。“他认识安雅,知道她跟你说会在马理隆得到名声和财产。他会等着你,杜克锡司也是!”
乔朗默不作声地听着,然后耸了耸肩。“哪里都有杜克锡司。”他淡淡地说。“好像我不管去哪都有危险,不是吗?”
沙里昂无法否认。
“那么,我就去马理隆。”乔朗平静地说。“据我母亲说,我在那里有继承权,我要得到它!”
啊,如果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好了!沙里昂痛苦地想着。你并不是某个被勾引的可怜女孩和她不幸爱人的私生子。你不会以一个乞丐的身分回去,回一个十七年前与女儿断绝关系,把她赶出家门的家里要求继承权。
不,你会以王子的身分回去,被女皇母亲抱着哭泣,被皇帝父亲拥入怀中……
被宣告死亡,被杜克锡司拖到辛姆哈伦边境,带到由魔法守护的、迷雾笼罩的世界边境,被驱逐出去。
“这个不幸的灵魂是个活死人,”沙里昂仿佛听到凡亚主教的声音在湿冷的雾中回响。“现在让肉体与灵魂相合,给予这位可怜人唯一的救赎。”
我得告诉乔朗真相,沙里昂绝望地想着,这肯定能说服他不要去那里!
“乔朗。”他的心跳快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乔朗,有些事我得……”
但触媒圣徒的理智插了进来。
说下去。他的理智对他讲。告诉乔朗,他是皇帝之子。告诉他,他能进城去,自称是马理隆的王子。这能阻止他去那里吗?如果是你听到这样的消息,你自己会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
“啊,又是什么话,触媒圣徒?”乔朗不耐烦地问。“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说出来,别再自己嘀嘀咕咕的。不过,我警告你,你是白费力气。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去马理隆,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没错,他说得对。沙里昂想着。他含住要说的话,像吞下苦药一样把话吞了下去。
于是他们继续向马理隆前进。
在沙里昂的记忆中,接下来的五天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凄惨的时候。他们花了三天才穿过沼泽,那地方的臭气让胃翻腾不已,在嘴里余下的油腻感完全消灭了食欲。尽管不缺饮水——甚至连小孩子都能用净化水的魔法——沼泽的腐臭也让水尝起来苦涩发臭。不管喝下多少水,他们好像永远不能解渴。魔法生起的火无法点燃潮湿的木头,他们从未看到过阳光,从未感觉到温暖。盘旋不去的雾气像藤蔓的卷须一样缠着他们,时隐时现;雾气里并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但他们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辛金吓唬人的暗示则使情况更糟。
“你一直抽动鼻子做什么?”莫西亚没好气地问着,跟着辛金穿过湿软的草丛。“别跟我说你是靠气味认方向!”
“不是方向,是路。”辛金纠正他。
“噢,得了!你怎么可能靠臭气认路?你怎么能在这个臭地方闻到除了腐烂以外的味道,怎么可能?”莫西亚站在原地,等着疲累不堪的触媒圣徒跟上来。
“我闻的不是道路的气味,而是在我们前面弄出这条路的东西。”辛金说。“你瞧,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我相信那东西不太可能在沼泽里走错路或者走丢。不过,我一直认为平安远比后悔好。”
“那东西?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们要跟着那个东西?”莫西亚警觉地发问,但辛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那,那里。别担心,一般来说,它白天总是好好睡觉,夜里则累得筋疲力尽——都忙着用牙齿,还有那些又大又丑的爪子又撕又扯。别跟秃头伙计提起它。”他在莫西亚耳边悄声细语。“他已经够紧张了,再跟他说就哪儿也去不成了。”
像是这样骇人的暗示还不够吓人似的,他们的“向导”还来了几下动作。
“看!前面!”辛金边喊边抓住莫西亚,黏到他身上,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什么?”莫西亚的心都跳到了喉头。“又大又丑的爪子”这话在他心里刻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那里!难道你没看到它?”
“没有——”
“看!那些眼睛!有六只!啊,现在不见了。”辛金长舒了一口气,他抽出橘色丝巾,擦了擦额头。“这也算是走运,我们肯定是在它的上风。真好命,它的嗅觉不是很灵光,还是听觉?我总是记不清楚……”
那东西要嘛真的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要嘛真的在替他们指路,因为他们最终平安无事地走出了沼泽,来到了谷地的底部。由于能走出那片吓人的地方,远离臭气,他们因此谢天谢地,所以看到一面陡坡爬上高耸的嶙峋绝壁时,倒也还能接受。山路有着清晰的标记——莫西亚聪明地闭口不问辛金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留下的标记——一开始跟上这些标记并不难,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感受着阳光的照耀,这让他们增加了力量。连触媒圣徒的心情都好了起来,能紧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但是他们越走,小径就变得越模糊,路也变得越陡峭。
两天里一直攀山越岭,觅路寻径,风餐露宿,沙里昂已经精疲力竭,半数时间都像是在梦游,只在路上绊倒时或感觉到莫西亚拉住他的手臂领着他走时,才稍稍清醒。他之所以还能前进只是因为下了决心要走——决心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前面——而且封闭了自己的感觉,不去理睬环境的寒冷和身心的痛苦。在这种状态下,他经常在其他人停下来休息时还在摇摇晃晃地前行,其他人把他拉回来时,他就滑倒在地,把头搁在膝盖上,梦见自己还在走个不停。
不过,最后,这场磨练和周围的新鲜空气让触媒圣徒得到了他一直渴望的东西——晚上深沉的睡眠,深得连巫术士垂死时的场景或酸疼肌肉的痛楚都无法渗入。某天早上,在旅行的第五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脑清醒。虽说躺在地上睡觉害得他关节僵硬、后背刺痛,他还是觉得精神饱满得不比寻常。
就在那时,他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