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会在悬崖顶上,下面是起伏不平的浓密林地。朝阳正从右方朝天顶升去,到他们动身时,阳光将会从前方直射他们的双眼。
我们几乎在朝正北走,往萨拉肯去。沙里昂如今才意识到。马理隆,如果这地方还是他们的目的地的话,应该是在东边遥远的地方。我该说出来吗?他不安地想着。也许乔朗恢复理智改变主意,最后决定不去马理隆了。也许他太骄傲,不肯对其他人承认自己的错。也可能他下了决心,跟另外两人讨论过,我则是因为太累所以没有留意。沙里昂力图想起自己是否听过几位年轻人谈论改变前进方向的事,但是他的倦意太浓,前几天的记忆朦胧不清,扭曲变形。
触媒圣徒不想让人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决定不提起这回事,倒是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让他能知道现在的情况。辛金引着他们走下高崖,进入下面的森林。一开始,所有人都很欣慰这里不是沼泽,而是浓密的林地,但是越往内走,他们的喜悦越少。尽管现在是冬天,这些树依然莫名地枝叶繁密,树叶的褐色令人作呕,散着腐烂的气息。他们所走的小径上阔叶藤蔓横生滥长,缠绞着高大的树干,拦住了前路。
“这种植物有种说法……不过想不起来了。”辛金盯住它沉思着。“我想也许它可食用……”
莫西亚小心谨慎地踏进藤蔓之中,那些叶子立即卷上他的脚踝,把他拖倒,往深处扯。
“救命!”他慌忙大叫,藤上冒出尖长的棘刺,扎进他的身体,莫西亚痛声尖嚎。乔朗拔出闇黑之剑,刺入荆丛奋力挥砍。剑刃所到之处,藤叶发黑蜷缩。藤蔓看似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猎物,众人把莫西亚拉了出来,虽然他在流血,但没有别的伤。
“它吸我的血!”他说着,一边发抖一边惊恐地瞪着那株植物。
“啊,我忘了。”辛金说。“奇耶藤,它认为我们可以食用。啊,我只知道它跟食物有关。”他为自己辩护,补了一句,结果莫西亚对他怒目相向。
他们继续跋涉,乔朗提着闇黑之剑在前开路。
沙里昂紧盯着这些年轻人,希望能得到关于他们之前筹划行程的一点提示。乔朗和莫西亚似乎很满意辛金的带领,而穿着‘脏泥臭粪’或‘臭粪烂泥装’的后者则满不在乎地信步漫行,自信满满地将他们带往要去的地方。他毫不犹豫,毫不迷惘,他在奇耶藤蜿蜒缠绕的迷宫中找的路很容易走——简直太容易了。莫西亚不止一次指出某些地方有刻意堆叠起来标识路径的骨头,冻硬的土地上还能看到半人马的蹄印。他们还曾经路过一个地方,那里所有的藤蔓都被碾平,几棵大树像小细枝一样折断了。
“是巨人。”辛金说。“他走过的时候我们不在附近,这是好事。他们不算聪明,你也知道,而且——同时也不危险——他们只是喜欢跟人类玩玩;不巧的是,他们有弄坏玩具的坏习惯。”
他们每次走到树木彼此相距稍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阳光。沙里昂发现他们一直在往北走,而且没人提起此事。
也许乔朗和莫西亚并不知道马理隆在哪里。触媒圣徒想。他俩长大的地方都是化外之地的边缘,一个田野塑形者聚集的小村落。乔朗识字,安雅教会他读写,但是他有没有见过世界地图?他是不是盲目地信任辛金?
这简直难以置信——乔朗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沙里昂听得越多看得越久,就越是认为事情正是如此。他们的谈话差不多一直围着马理隆打转。
莫西亚讲起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说起故事里飘浮在几重魔法力层上的水晶之城。辛金说起宫中清谈里更为匪夷所思的传闻,让他们非常高兴,他如此健谈是很少见的。乔朗讲着自己的故事,都是从安雅那里听来的传说。
沙里昂毕竟在马理隆居住多年,让他感触最深的是安雅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饱含伤悲与辛酸,那些逃亡的回忆让城中的一幕幕浮现在触媒圣徒眼前。在这些影像中,他看到了自己所熟知的马理隆,与莫西亚的童话故事和辛金的瞎扯迥然不同。
但是,既然乔朗没有改变主意,为什么辛金把他们带往别的路上?
触媒圣徒打量着辛金不止一次,一路跟着他在林中跋涉,一路努力猜想他在玩什么把戏。可是,和之前一样,沙里昂不得不承认自己全然失败。触媒圣徒不仅无法从辛金的举止中知道他的意图,还亲眼看到辛金已经扔出了圈套。
辛金比其他两人年长,很可能才二十出头(不过他能轻易伪装从十四岁到七十岁的任何年纪,只要他乐意),他完全是团谜。一个能像换衣服一样变换自身经历的人,一个血液里的魔法像酒一样欢腾冒泡的人;他有让人解除戒心的魅力,他总是满嘴稀奇古怪的胡扯,对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死亡都毫无敬意。所有人都喜欢辛金,但没人相信他。
“没人把他当回事。”沙里昂自言自语。“我有种感觉,不止一个人会为此后悔——要是他能走运活下来的话。”这恼人的想法让触媒圣徒下了决心。
“真高兴你重新考虑了马理隆的事,乔朗。”他们停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沙里昂平静地开了口。
“我没有重新考虑过。”乔朗说,他瞧向触媒圣徒的目光立即满含疑心。
“那么,我们就走错路了。”沙里昂沉声说。“我们在往北走,往萨拉肯去。马理隆在几乎正东的方向,如果我们改道,还能——”
“——能一头栽进妖精王后的国土。”辛金打断他的话。“也许我们的独身主义朋友,梦想着回到她芬芳的凉亭——”
“没这回事!”沙里昂喝道,一想起那位狂野美丽、半裸着的爱思佩丝陛下,他的脸烧了起来——老实承认的话,连同他全身的血都在燃烧。
“我们可以改道往东,如果你愿意的话,冷感神父。”辛金毫不在意地望向树梢,继续说。“有条路离这不远,能把你带回你那么喜欢的沼泽地去。最后,它能把你带去蘑菇圈,那条路还能带你深入半人马王国的心脏地带,让你看那些野兽看到心醉神迷——当然,它们把你的眼珠子扯出脑袋要花的时间非常少,只够你看一眼。如果你活得下来,还有很有意思的、乐趣十足的短途旅行,像什么龙穴、奇美拉洞、狮鹫巢、翼龙窝,以及巨人小屋,别忘了还有半人羊、萨堤尔和其他兽类……”
“你就说你带我们走这条路是为了安全着想。”莫西亚不耐烦地说。
“哎呀,当然了。”辛金一副委屈模样。“我可不是因为喜欢走路或是喜欢有你们作陪才绕远路的,好小子。避开大多数毛贼潜伏的河道,我们就省得被剥皮做成人家的靴子。我们一到化外之地的北方边界就往东边拐。”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连莫西亚都被说服了,于是沙里昂没有再反驳。但他还是纳闷,他也不知道乔朗之前是否注意到这回事,不知道他之前是否盲目地跟着辛金。
那位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很有个性地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似乎说明他早就料到辛金会这么做。但是沙里昂发现,在他头一回向辛金发问时,那双黑眼睛里闪过警觉的光芒,因此他猜想乔朗之前就像谚语所说的一样:睁眼睡觉,有看没有见。辛金接过话题时,乔朗抿紧了嘴的动作让沙里昂知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们在丛林里越走越深,从进入化外之地的第七天起,所有人的情绪日渐低落。阳光抛弃了他们,像是发现这片地域过于昏暗阴沉,于是便懒得在此照耀发光一般。他们日复一日从天空初绽灰蓝晨光,一直走到夜色浓黑,这使整个队伍笼上了阴郁的气氛。
树林仿佛无边无际,致人于死地的奇耶藤遍地蔓生。没有鸟兽嘶鸣,在这种猎食性植物的生长范围之内,肯定没有什么东西能活得长久。但是每个人都有古怪的被监视的感觉,人人都不时回头张望或是突然转过身,想对付背后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再没人提起马理隆的传闻,除非有必要,根本没人说话。乔朗闷声含怒,辛金难以相处,沙里昂忧心忡忡,而莫西亚则在生辛金的气。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脚酸腿痛,神经紧张。他们在夜里两人一组守夜,提心吊胆地瞪着黑暗,担心随便会有一双眼睛朝他们瞪回来。
疲惫的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丛林连绵无尽,奇耶藤从未放过任何伤人饮血的机会。沙里昂沿途艰难前行,垂头丧气,看也不看自己往哪走,也不在意走的方向,反正走到哪看到的都一样。这时,走在他前面的莫西亚突然停住了。
“神父!”他低声说着,在沙里昂走近时一把抓住他。
“什么事?”沙里昂猛地抬起头,恐惧感让他全身发麻。
“那里!”莫西亚指向某处。“我们前面。难道那看起来不像是……阳光吗?”
沙里昂盯着那方向瞧。乔朗走近,也往前望去。
他们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脚下爬着奇耶藤。在他们头上,天空一色单调沉闷的灰暗。但是在他们的前方,就在不远处——也许是半里开外——能看到温暖的黄色光芒从树干之间渗出。
“我想你说得没错。”沙里昂轻声说,仿佛声音再大些就会让这光亮消失不见。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渴望看到阳光,渴望着感受它的温暖驱走深入骨髓的寒冷。他看向辛金。“那是什么?”他指着前方问。“我们走到这可恨森林的边界了吗?”
“呃。”辛金轻松自在的模样光看就令人讨厌。“我不太确定,最好让我去看看。”还没等任何人来得及拦住他,他就消失了,先是斗篷,再是靴子、帽子、羽毛,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我就知道!”莫西亚沉下了脸。“他带我们走丢了,还不承认!好吧,没关系,我不会在这个吓人的森林里再多等一刻钟。”
他和乔朗往前冲去,狠狠胡乱砍开了奇耶藤,沙里昂跟在他们后面跑。
他们靠得越近,光芒越亮。现在大概是正午,太阳应该升到了天顶。触媒圣徒渴望着温暖和光亮,并摆脱这些压抑的树木和吸血的蔓藤。就在他们靠得更近时,他听到了令人愉快的声响——流水泼溅到石头上的声音。有活水的地方就有新鲜的食物:水果和坚果——不再是粗糙魔法造出的无味面包,不再有奇耶藤怪味的新鲜水。
整支队伍把谨慎小心都扔到了半空,跑上前去,不再操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在监视着自己。为了阳光最后一次照在脸上的那种温暖,沙里昂相信自己情愿舍弃性命。
众人冲出树林,停住脚,敬畏地看着这一切。
阳光自晴朗无云的天空洒落,穿透林幕一线空隙。光点在一道自高崖冲下的蓝色水瀑上闪烁生辉,在一条清浅溪流的水波上轻盈起舞。阳光洒落到汩汩冒泡的水池,水汽中凝出一道彩虹。阳光洒落在一片林间空地,草高叶密,花香芬芳。
“感谢艾敏。”触媒圣徒悄声低语。
“不,等等!”辛金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别过去,不该在这里。”
“这里倒是不该来的地方!”莫西亚懒洋洋地咕哝。
莫西亚、乔朗和沙里昂三人躺在高高的草丛里,享受着温暖和甜香,心满意足地尝着从温泉两岸生长的灌木上摘下的甘美果实。
“不管是什么,这地方比他的话来得现实!”
可是辛金连走进这片空地都不愿意。“我跟你们说,我上次不是在这里。”而其他三人则决定要在此扎营过夜。
“我们会趴低一点。”辛金含糊其词的警告荒谬得让人忍无可忍时,乔朗对他说。“在草丛里确实比较安全,有什么东西要过来的话,我们在它进这片草地时早就看见、听到了!”
辛金生气地住嘴,他随着其他人走进洒着阳光的草地,闹脾气地掐掉一朵又一朵的花。其他人尽情喝着瀑布沁凉的水,在温泉里洗浴,饥渴地狼吞虎咽着水果。然后他们在草地边的一棵巨树旁抖开毯子,卧在高高的草丛中休息,一派同甘共苦的温情模样。
可辛金却一直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在草丛里坐卧不安,总是起身朝林子里望个不停,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变成这样那样刺眼的颜色。
“别理他。”莫西亚对沙里昂说,发现触媒圣徒一直注视着辛金,一副担忧的神色。
“他的表现很奇怪。”沙里昂说。
“什么时候这也算新鲜事了!”莫西亚回嘴。“跟我们说说马理隆,神父。你住在那里,但从没说起过那地方,我知道你并不赞成我们去……”
“我知道,我曾和辛金一样令人恼火。”沙里昂微笑着说道。他感觉到令人舒适的倦意,终于开始讲起记忆中的马理隆——讲起水晶大教堂的美景和城中的种种奇观。他描绘着由巨型松鼠或孔雀或天鹅拉着的迷人车辆,如何用魔法双翼在空中穿行,载着贵族们飞入云层,到皇帝的水晶宫中进行日行拜访。他讲起梅林之墓所在的圣林,那位伟大的法师曾带领人民来到这个世界。他说到动人心魄的日落,四季常春或常夏的天气,还有玫瑰花雨让空中溢满甜香的时光。
莫西亚靠在树上,听得张大了嘴。乔朗仰躺着,脸上沐浴着阳光,难得一见的放松神情柔化了他尖锐冷冽、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听着沙里昂述说时,眼中分明有着愉悦的幻梦般的神采,也许是看到了自己正坐在那样的一辆车里。
辛金突然从一棵树后冒出来,打断了触媒圣徒的话,他拧紧了眉注视着空地。
“躺下,你要吓死我们了。”莫西亚恼火地说。
“如果我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辛金回答的玩笑话令人不快。“黄昏的时候你们会发现我直挺挺的,就像皇帝演讲以后看到的守规矩公爵一样僵直,得用一缸的酒才能把他泡软。”
“继续讲,神父。”莫西亚说。“给我们讲多一点马理隆的事,别理那个傻瓜。”
“不必。”辛金高傲地说。“我要走了。我再跟你们说一次,我不喜欢这地方!”
把头一摆——他头上现在戴着尖顶绿帽,长翎毛直垂到绿斗篷背后——辛金就离开了营地,消失在林野中。
“他的态度很奇怪。”触媒圣徒沉吟着,他发现自己把毯子铺到了某根突出地表的树根上,抵着后背不舒服,于是站起来把毯子挪了个地方。“也许我们不该让他走……”
“你怎么劝得动他?”乔朗懒洋洋问着,把背包里的面包屑扔给一只渡鸦。那只鸟停在他们靠着休息的树上,现在纡尊降贵地飞到地面来吃东西。他们躺得太舒服,都没有人去想想为什么这种鸟会出现在这,之前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任何动物了。
“哦,辛金不会有事。”莫西亚边说边微笑地瞧着那只鸟昂首阔步,派头十足的模样。“他只是生气自己迷了路,还不肯承认。继续说马理隆,神父,说说飘浮的石头平台和行会会堂——”
“如果他迷路了,我们也迷路了!”沙里昂安宁的心情顿时消失。空地上的阳光突然变得又灼热又刺眼,让他头痛。
“别再说辛金了,触媒圣徒!”乔朗吼道,手上的一大块面包无意间打中了那只鸟。渡鸦愤怒地呱呱叫着飞回树上,不快地梳理弄乱的羽毛。“我受够了你们两个——”
“嘘!”
像是凭空冒出的声音把三人都吓呆了。莫西亚慌张地瞄了一眼树上的鸟,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辛金就在林间空地当中现身,他的帽子歪了,柔软胡子下面尖瘦的脸一片苍白。
“怎么了?”乔朗站起身,直觉地把手伸向闇黑之剑。
“趴下!躲起来!”辛金倒吸一口气,把他拽回高高的草丛里。
其他人跟着伏倒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半人马?”莫西亚压低声音问道。
“更惨!”辛金悄声说。“杜克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