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朗一直知道自己跟拓荒农庄里面的其他人不一样,就如同自己跟母亲的名字,或是她的抚摸一样。乔朗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造成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原因,却一直让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困惑无比。
“为什么你不让我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在每天傍晚终于可以离开小木屋出外独自活动时,乔朗总是这样问着在一旁严密监视的安雅。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安雅也总是这样冷酷地回答他。
“为什么我必须认字读书?”有时乔朗会这样问道。“其他小朋友都不用跟我一样认字读书。”
“因为你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安雅会这样回答他。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这三个字在乔朗的小心灵中隐约成形,范围越来越大,就像安雅叫他在石板上练习书写的其他生字一样。都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每当安雅外出工作时,他必须被关在他们住的小木屋里。也因为不一样,所以他跟安雅只能跟其他农奴法师保持距离,从不参加村民们的小节庆,或是黄昏时的睡前闲话家常。
“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乔朗某天任性地问道,他看着村中其他孩子在泥泞的街道上玩耍。“我不想要跟别人不一样。”
“愿上帝原谅你刚刚说的傻话。”安雅怒吼道,轻蔑地看着屋外的孩子们。“你远比这些人高贵得多,就如同天上的月亮和我们踩在脚底下的大地一般遥远。”
乔朗抬头看着夜空,苍白的月亮高挂天际,远离世界,远离天上其他晦暗闪烁的星辰。
“可是月亮看起来好冷好孤单,安雅。”乔朗注意到这一点。
“这样才好啊,孩子。这样才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它!”安雅回答。她跪在儿子身旁,伸手紧紧将他拥入怀中。“要学月亮一样孤独,这样才不会有东西伤害你!”
好吧,这当然也算是理由之一,虽然这并不是个很好的理由。乔朗想着。每天一个人独处,他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乔朗于是张大眼睛,伸长耳朵偷偷注意着妈妈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有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
“你想干嘛,触媒圣徒?”某天清晨上工前,门口传来敲门声。安雅用力甩开大门,粗暴地问着来人。
托本神父试着保持挂在唇边的笑容,但看起来很勉强,他的嘴唇也紧抿起来。“旭日东升。早安,安雅,愿神的祝福伴随你安度今日。”
“就算是,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安雅回嘴道。“我再问你一次,触媒圣徒,你想干嘛?长话短说,我还得赶去田里工作。”
“我是来跟你讨论——”神父很拘谨地开始说道,但却还是屈服在安雅冷如冰霜的凝视下,忘光了之前仔细拟好的说词。他只得结结巴巴地抢着说道:“你的——乔朗多大了?”
窗外的晨光仍朦胧黯淡,小男孩半梦半醒地躺在角落边的吊床上,整个人蜷缩进满是补丁的毛毯里。“他六岁了。”安雅桀傲地回答道,像是在跟托本神父挑战。
神父点头,试着恢复原有的镇静。“还好我赶上了。”他故作诙谐,想要缓和气氛。“六岁刚好是乔朗应该开始受教育的年纪。每天中午,其他小孩会过来我这里,你知道的。让我……如果你同意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触媒圣徒的笑容跟话语在安雅冷冽的嘲讽蔑笑前慢慢消失不见。
“我自己会教育他,不用你来操心,触媒圣徒!毕竟,他出身贵族血统。”托本神父试图抗议,安雅生气地再补上一句话:“乔朗将接受合乎贵族身分的适当教育,而不是跟一群满手火腿的平民一起受教育!”
语毕,安雅撞开还站在她在面前挡路的神父,接着关上小木屋的门。小木屋的门由树枝制成,如同农庄里其他房子的门一样,原本都是设计成欢迎手势的形状,但是安雅家蓬乱、未修剪的房门看起来却像是一对正紧抓着东西的骷髅爪子。她用怀疑的眼神瞥了神父一眼,接着以魔法形成一层魔法保护罩包围住小木屋,这让她每天早上都得精疲力竭地走路去上工,而不是像其他法师一样飘浮着。
在小木屋里,乔朗小心地从毛毯堆中探出头来。触媒圣徒还没有离开,他还能听到神父在外面拖着步伐跺脚,另一个脚步声走近。
“你听到了吗?”托本神父苦涩地说道。
“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孩子。”督工建议道。
“可是他应该上学读书……”
“哼!”督工嗤之以鼻。“因为这个孩子看不懂圣典?只要他八岁后能够准备好下田工作,我才不管他能不能背诵九支魔法教派是哪九支呢。”
“如果你能够跟她谈谈的话……”
“她?我还宁愿去跟半人马聊天咧,你想要找那个小男孩,得先把他从她的魔掌里面给揪出来。”
“或许你是对的。”托本神父仓促地咕哝道。“我猜这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两人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乔朗如此想着。我出身于贵族血统,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但一定还有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因为当乔朗渐渐长大之后,他发现这个所谓的不一样让他跟其他人区隔开来,包括他的妈妈;每当他做一些如徒手举起东西或是在地板上走路的日常琐事时,乔朗可以从安雅看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到这一点。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恐惧,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但这让他也感到很害怕。每次当乔朗想问原因时,她总是立刻转移视线,接着突然变得非常忙碌。
有一点是乔朗很明显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他只能在地上走路。虽然他每天被单独隔离在小木屋时,都有安雅指派的家务或是功课要做,但他却常常整日待在窗户前,羡慕地看着外面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每天中午,在托本神父的监督下,小朋友们跌跌撞撞地飘浮在天空中,他们藉由古怪想象力及有限魔法技巧,玩着在大人许可范围内能够召唤出来的东西。乔朗最想要的就是能够在天上飞行,而不是像那些最低阶层的农奴法师,或是据他妈妈所说,全辛姆哈伦最笨的动物:触媒圣徒一样在地上走路。
“我怎么知道我不行呢?”有一天,六岁的小男孩这样问着自己。“我从来没有真的试试看自己到底行不行。”
小男孩离开窗边,环顾四壁,小木屋由一棵枯死的树木以魔法挖空塑形而成,树枝精巧地成对绑起,形成粗糙的屋顶。在乔朗上方的高处,一根树枝从天花板延伸出来。乔朗勤快地把一张由树木残干做成的简陋工作桌拖到树枝横梁下,他又搬了张椅子,放在桌上,开始往上爬。他往上瞧,还不够高。他很泄气地四处张望,看到了角落放着马铃薯的箱子。他爬下来,把箱里的马铃薯全部倒了出来。乔朗举起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的葫芦箱子,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把箱子放在椅子上。
他终于可以勉强碰到横梁。脚底下的葫芦箱开始晃动,乔朗用指尖摸着横梁,接着他往上奋力一跳,葫芦箱滚落到桌底下。乔朗抓住横梁爬上,往下看时,发现自己离地板有好一大段距离。
“没关系。”他自信地说道。“反正我会跟其他人一样,在空中飞起来。”乔朗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往下跳时,屋外的魔法保护罩突然解除,大门啪地一声打开,他的妈妈走了进来。
安雅惊恐的目光从桌子转移到椅子、地上的葫芦箱,最后终于移到还攀在横梁的乔朗身上。乔朗漆黑的眼睛盯着安雅,他的脸色苍白茫然,安雅立刻跳到空中,飞到天花板把小男孩给揪了下来。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我的小宝贝?”安雅发狂般吼道,她紧抓着乔朗,降落在地板上。
“我只是想要像他们一样在天上飞而已。”乔朗回答。他指指外面,在妈妈令人发疼的怀抱里挣扎着。
安雅放下小男孩,转头望向窗外的乡下小孩,她抿起嘴唇。
“以后绝对不准有这种让我跟你自己丢脸的想法!”她试着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但安雅的语气颤抖了起来,她望着乔朗为了达成目标而组合的简陋工具,伸出抖动的手捂住自己的嘴。接着,她带着嫌恶的表情匆忙抓起椅子甩到角落。安雅转过头看着乔朗,她面如死灰,准备开始训斥他。
但她就是说不出口,她在乔朗的眼里看到一个已经成形准备问出口的问题。
可是她却还没有准备好回答他。
安雅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出小木屋。
从此以后,安雅总会不时抽空回家一趟,但当收获季节到来,繁重的工作让她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回家吃中餐,在确定这点后,乔朗当然把握住机会再度尝试从天花板上跳下来的壮举。他站在天花板横梁边缘,试着保持平衡。小男孩纵身一跃而下,小脑袋全副精神盼望自己会如狮鹫兽般飘浮在秋天凉爽的空气中,再如风中落叶般缓缓降落地面……
他的确是降落了,但却不是像风中落叶,而是如一块石头般重重落在地上。小男孩摔得很严重,他抬起身体,感觉到肋骨在吸气时剧烈作痛。
“我的小宝贝怎么啦?”当晚安雅开玩笑地问他。“你今天晚上好安静喔。”
“我从屋顶跳下来。”乔朗回答,从容地看着她。“我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样飘浮在空中而已。”
安雅拉下脸,张开嘴准备训斥乔朗一顿,但她又在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问题。
“然后呢?”她粗暴地问道,双手开始拔着身上褴褛洋装的线头。
“然后我就摔到地上了。”乔朗向妈妈回答,她并没有看着他。“我摔得很痛,在这里,你看。”他伸手按着肋骨。
安雅耸耸肩膀。“我希望你学到教训了。”她冷冰冰地说道。“你不像其他人,你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如果你试着模仿其他人就会受伤,或者其他人就会伤害你。”
她说得对,我跟别人不一样。乔朗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
那年冬天,乔朗六岁,他又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乔朗是个清秀俊美的小男孩。即使是顽固的督工也不由得在每次乔朗获准离开小木屋活动时,暂停住自己每天的苦差事,转头盯着他瞧。由于乔朗白天总是被关在小木屋里,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如同大理石般白皙晶莹;他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时扫过脸颊,紧贴住眼睛的浓黑双眉则给小男孩稚气的脸孔平添了一种忧郁、严肃的成熟气质。
可是乔朗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头发。浓密茂盛,闪亮黝黑如同乌鸦羽毛一样的头发从额头中间分开,双双落在乔朗的肩膀上,形成两团纠结的螺旋。
很不幸地,乔朗头上动人的头发却成了他童年的恶梦。安雅从不替乔朗剪短头发,现在头发变得又长又浓密,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的痛苦梳理和安雅的努力不懈才能梳开纠结住的头发。她试过替乔朗绑辫子,但在不到一分钟后,他任性的头发立刻挣脱发带,卷曲在小男孩脸颊四周,如同有生命般地在他的肩膀上跳跃着。
安雅非常以他儿子的美貌自傲,替乔朗梳理头发、保持整洁是她最大的乐趣,也是她唯一的乐趣。事实上,这都是因为安雅总是很傲慢地和邻居保持距离,梳理头发成了她每晚的必行仪式。但对乔朗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忍受的凄惨刑求。每天晚上在用过简单晚餐跟短暂的运动时间后,小男孩就必须坐在木桌旁的板凳上,乖乖让安雅用魔法跟手指爱怜地梳理自己那一头闪亮不驯的黑发。
有天晚上,乔朗终于反抗。
一如往常,乔朗独自坐在家里,望着窗外正在嬉戏的其他小男孩们。他们的领袖:一位有着明亮双眼,名叫莫西亚的年轻男孩用魔法召唤出一颗闪亮的水晶球。他们飘浮在空中,跌跌撞撞地追逐着水晶球,激烈的嬉闹在数位法师从田里回来时宣告暂停。孩子们围绕着大人,黏着父母亲互相拥抱,这让在一旁偷看的乔朗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及黑暗。虽然安雅一直溺爱着他,也从不吝惜拥抱,但她那种激烈到令人窒息的拥抱却总让他感到害怕而不是爱怜。有时乔朗觉得她好像是想把自己硬挤进她的身体里,直到两人合为一体为止。
“莫西亚。”男孩的父亲叫道,抓住刚打过招呼,想马上回到游戏中的儿子。“你这小子,头发长得就跟只小狮子一样。”父亲说道。他磨蹭着儿子一头早已遮盖住双眼的平直金发,父亲两指夹住男孩的头发,用着灵巧温柔的动作开始替小男孩剪头发。
那天晚上,当安雅呼唤乔朗坐在板凳上,动手试着解开他头上仅存的几股辫子时,乔朗猛然脱离她的掌握,转身面向安雅。他圆睁的黑色双瞳看起来非常严肃。
“如果我跟其他小男孩一样有爸爸的话,他就会帮我剪头发。如果我有爸爸的话,就不会跟其他人不一样了。他绝对不会让你把我变得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平静地说道。
安雅一语不发,挥手用力打了乔朗一巴掌。
小男孩被重击打倒在地上,脸颊上留下一片几天后仍然清晰可见的瘀青。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终生难以抹灭的伤痕。
乔朗感到疼痛跟愤怒,妈妈面如死灰、眼神中埋藏着熊熊怒火的表情更让他惊恐不已。他放声大哭。
“不准哭!”安雅拉着小男孩站起,修长的手在刺痛中插入乔朗的手臂里。“不准哭!”她严厉地低声说道。“你为什么哭!”
“因为你弄痛我了!”乔朗嘟囔着指控道。他捂着发疼的脸颊,绷着脸桀傲地看着安雅。
“你说我弄痛你了!”安雅冷笑。“我只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这孩子就哭了。跟我来——”她硬拉着乔朗离开小木屋,走进简陋的小村中。在一天的劳累工作后,村民们正打算就寝休息。“过来,乔朗,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做痛!”
她走得很快,拖着快要跌倒的乔朗穿过泥泞的街道(只要是跟他在一起时,安雅总是用走的,这个奇怪的举动早已引起许多法师的注意跟怀疑了。)两人来到神父位在村子末端的住处。安雅利用一天工作后残存的魔法力,炸开触媒圣徒家的门,在怒气的驱策下,两个人跟着冲进神父家。
“安雅?发生什么事了?”托本神父吼道。原本坐在鲜红火焰旁休息的他惊恐地站起身来,玛姆弯身站在炉火旁,替仅拥有微薄生命之力,无法自己打理三餐的触媒圣徒煮晚饭。香肠悬浮在火上滋滋作响,玛姆正用一团在壁炉旁滚滚冒泡的魔法圆球烹煮着稀饭。
“出去!”安雅目不转睛地看着吓呆的触媒圣徒,对老妇人命令道。
“你——你最好照她的话做,玛姆。”托本神父轻声说道。他很想叫老妇人通知执法官立刻过来,但在一看到安雅发光的双眼跟满是脏污的脸孔后,他马上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玛姆咕哝抱怨,将火上的香肠送到桌子上,在眯起眼睛打量安雅跟小男孩后,比着祛邪的手势飘出大门。
安雅嘲弄般地翘起嘴唇,甩上大门,转身站在神父面前。自从她阻止他教育乔朗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在田里工作时,她总是尽量避免跟他说话。因此,他很讶异自己居然会在家里碰到安雅。更让他讶异的是,她居然还带了乔朗过来拜访自己。“有什么事吗,安雅?”他又问道。“你或是你的孩子生病了吗?”
“打开传送廊,触媒圣徒。”安雅用上级对走狗说话的口气命令道,这跟她身上褴褛的衣服跟布满泥巴的脸孔形成奇怪的对比。“我要跟我儿子出去一下。”
“现在?可是……可是……”托本神父结巴地说道,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这个女人疯了!这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现在正毫无防备地孤身面对一位女巫。如果她的说法可信,她可是一位强大的阿尔班那拉支派法师,他感觉到她身上如怒火般散发出来的生命之力。
她可能偷偷在白天的工作中储存了一些能量。虽然不多,但或许已经够用来把他变化成什么东西或是炸掉整栋房子了。他该怎么办?拖延时间。或许老玛姆能够聪明到去带执法官过来。神父试着保持冷静,他的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望向沉默地躲在妈妈破裙子后面的小男孩。
即使内心十分害怕,思绪一片混乱,托本神父游移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乔朗身上。他从没仔细看过小男孩的长相,安雅总是想办法隔开他们,虽然曾听过有关小男孩俊美长相的传言,神父却绝对没有想到实情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小男孩的黑蓝色长发裹住了有着漆黑大眼睛的脸蛋,但除去小男孩非凡的美貌之外,最吸引人注意的,却是他那双闪亮无惧的大眼睛;或许有着痛楚——神父还能看见小男孩脸上留着安雅的巴掌印,或许有刚哭过的泪痕,但乔朗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神父只看到乔朗非常平静的神情,如同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出自于他的精心策划。
“快点,触媒圣徒。”安雅嘶声说道,赤裸的脚在地上重重踱了一下。“我可不习惯等候像你这种身分低下的人。”
“代——代价。”托本神父结巴地说道。他将视线硬生生地从这个奇怪的小男孩身上移开,转向面对着眼神疯狂的母亲。他躲在教会法规的保护伞底下,一阵宽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你必须支付一些东西作为代价,你知道的。”他继续说道,语气渐趋严峻,教会数百年的法规给了他信心。“你必须支付生命之力的一部分作为代价,安雅夫人,小男孩也是,如果你要带他一起走的话……”
神父本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这个女人的疯狂行径。毕竟,在工作了一天后,哪个农奴法师还有余力能支付规定额度的生命之力,好让触媒圣徒打开传送廊?
这并没有打消安雅的念头。或许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她的反应却出乎托本神父的意料。
听到托本神父提到小男孩,安雅茫然地低头看着乔朗,似乎早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她拉下脸来,转身背对着神父。神父双手抱胸,正准备将这件事当作已经结案。
“我会支付足够让你们这些寄生虫继续活下去的生命之力!”她怒吼道。“可是你不准跟我儿子收取任何代价。我会连他的部分一起支付。过来,我的生命之力绝对足够!抓住我的手!”
安雅向触媒圣徒伸出手。神父的信心如同树汁从一株受伤的树干上流走一样,一点一滴地消失。他茫然地看着安雅的手,终于,在那么一瞬间,他忽略了她肮脏的脸孔、疯狂的眼神、身上褴褛的衣服和如同农奴法师般黝黑的皮肤。他看见一位高姚美丽的女人,她穿着高贵,习于对其他人颐指气使。托本神父不自觉地握住了女人的手,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生命之力涌入他体内,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站不住脚。
“你——你们想去哪里?”他虚弱地问道。
“边境。”
“边境?”他震惊地阖不拢嘴。
安雅的眉毛很恐怖地皱了起来。
托本神父咽了一口唾液,他皱起眉头,试着重拾自己的尊严。“我必须让传送廊开着,确保你们两个能够回来。”他酸溜溜地说道。
安雅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就让传送廊开着吧。”她吼道。“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我们只是去一下而已,还不快点!”
“好吧。”神父咕哝道。
藉由安雅的生命之力,神父即时在她身旁打开一道裂缝,裂缝通往由时空之道贤者们所建立的众多传送廊中的其中一条。贤者一族早已在世上灭绝殆尽,建造传送廊的知识也随着他们的灭亡而一同佚失了,但是看守传送廊长达数世纪的触媒圣徒们仍然知道如何操纵及维修,他们向所有需要的人收取必要的生命之力,用来启动传送廊。
安雅踏进出现在托本神父舒适温暖房间的黑暗裂缝中,她跟小男孩消失不见。神父若有所思地看着打开的传送廊,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该不该把裂缝关上,让这对母子被困在另外一边。他突然恢复理智,对刚刚自己的打算感到非常震惊。
边境。他摇头思索着。真是奇怪,为什么要去那个渺无人烟、活人止步的边陲地带?
边境上并没有警卫,连一个都不需要。
穿过边境旁那一团虚无飘渺的云雾后,就是来世之境,而踏上来世之境,就等于是步向死亡。
监视是否有敌人从来世之境入侵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在来世之境里,除了死亡的国度外,什么都没有,从没有人能够从死亡的国度返回辛姆哈伦。
圣典第一段里开宗明义地提到:“带着我们的魔法以及所有用魔法创造出来的生物,我们从死者统治的世界中逃出。我们之所以会选择定居于此,是因为这里荒芜一片。在这里,魔法会生存下来,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能够威胁我们。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有着生命之力。”
虽然这里没有警卫,但是却有许多看守者。
紧抓住母亲的手匆忙走进传送廊,乔朗立刻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挤压着。美丽闪亮的星辰跃入眼帘,但在他意会到所发生的一切前,被挤压的感觉就消失了,星辰也黯淡下来。他环顾四周,以为会看到触媒圣徒的小房间,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身处在神父家了,他正站在一条荒芜绵延的白色沙滩上。
小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象,暖暖细沙在脚底下的感觉让他很快乐。他弯下腰,抓了满满一把沙子,但却被安雅粗暴地往前拉走,她迈开大步穿过沙滩,身后拖着小男孩。
一开始,乔朗享受着走在沙滩上的感觉。然而在不久后,随着沙子越来越深,步行越来越困难后,这股愉悦感顿时消失无踪。他开始陷入不时移动的沙丘中,而且每当他试着往前移动时,沙丘却在脚底下移动起来,让他踉跄蹒跚地挣扎着。
“我们在哪里?”乔朗开口,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们正站在世界的边缘。”安雅回答,她停下来喘口气,伸手擦去脸上的汗水。
乔朗很高兴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他转头四处看看。
安雅说对了,世界就在他的身后,白色的沙滩让出地盘给数丛稀疏的草地,草地再次屈服于苍翠的绿野中,高大茵郁的树林生机盎然地延伸到山脉高峰,山尖白雪皑皑,高耸插入清澈的蓝天。在乔朗的凝视下,天空似乎正从山峰一跃而下,遨翔在他上方浩瀚无云的广阔无垠中。乔朗目光随着弧度,转身望向前方,天空终于坠落在前方一大片白沙上的虚无迷雾中。
接着,他看到了看守者。
乔朗吓了一跳,抓住安雅的手,伸手指给她看。
“我看到了。”她只说了这句话,但回答中隐藏的痛苦与愤怒,却让小男孩在早已黯淡的阳光下发抖,虽然正午烈阳的暖意仍持续从他脚底白沙中辐射出来。
安雅牢牢抓住乔朗的手,用力拉着他向前走去,她残破的裙摆在后面拖曳着,沙丘上留下一道如毒蛇爬过的痕迹。
三十尺高的看守者石像在边境上排成一列,眼睛永恒地望向通往来世之境的迷雾中。石像两两间隔二十尺,站在白沙的边缘上,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之外。
乔朗走近,发出惊奇的赞叹声。他从没看过这么高的东西!即使是森林中的大树也没有比这些石像高。他从石像后方慢慢接近,一开始还以为每座石像都长得一模一样;石像全都雕塑成穿着长袍的男男女女们,有些石像雕塑成男人的样子,有些则是雕塑成女人,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每座石像都以相同的姿势站着,双手平举、双脚并拢,目视前方。
但是当乔朗再走近一点后,他注意到有一座石像不太一样,那座石像的左手本来应该是像其他的石像一样手掌平摊,但它却合上左手,紧握拳头。
乔朗转身看着安雅,满脑子都是关于这些奇妙石像的疑问,但在看到安雅的表情后,那些呼之欲出的问题立刻在嘴里硬生生地停住。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吞下满腹疑惑,尝到血的味道。
安雅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眼睛冒出比脚底下热沙更炙热的火光,她兴奋疯狂的目光凝视着那座左手握拳的石像,安雅毅然地走向石像,步伐在流沙上踉跄着。
乔朗霎时明白。突然间,虽然还无法诉诸言语,他那神秘的稚气洞察力让他了解了一切,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感笼罩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到虚弱昏眩。乔朗害怕极了,他试着挣开安雅的手,但她却抓得更紧,他不顾一切地对安雅尖叫着,但从她茫然却全神贯注的表情中看出她根本恍若未闻。他脚后跟踩进沙地里。
“拜托!安雅!带我回家!不要,我不想看——”
他跌倒在地上,安雅被他拉得失去平衡。她被绊了一跤,双手及双膝及地,不得不放手。乔朗拔腿想跑,但安雅往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头发用力往后拉。
“不要!”乔朗狂乱地尖叫,痛苦害怕地哭泣着。
安雅用她在田里工作时锻炼出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乔朗的腰。她举起小男孩,抱着他走过沙地;她不时跌倒在沙地上,但仍坚毅地朝着目标向前。
来到石像面前,安雅停步。她的呼吸短浅急促,抬起头来,注视着屹立在前方的石像。
石像的左手卷曲握拳,目光直视着眼前通往来世之境的迷雾。从外表上看起来,它的生命之力比森林里面的一棵树还要少,但是它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乔朗感觉到它是有知觉的,如同他也感受到石像里那痛苦、饱受折磨的灵魂。
他精疲力竭,停止了挣扎,安雅把他扔在石像脚边。乔朗伏在地上颤抖,双手掩面。
“乔朗,这就是你的父亲。”安雅说道。
小男孩用力闭上自己的眼睛,他无法动弹、言语,或是做任何事情,他只能躺在石像脚边温暖的沙地上。
但一滴落在乔朗脖子上的水滴让他吓了一跳,他抬起埋在沙子里的脑袋,慢慢往上看。在头上高处,他可以看到石像直视着前方笼罩着死者国度的浓雾,眼睛里面有着对永恒安息的渴望。又一滴水打在小男孩身上,乔朗发出一阵心碎的呜咽声,小小的手捂住脸。
在此同时,高耸的石像也一样,在他头上悲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