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荣道 本章:第三章

    “是海大耶!”

    “你说什么?”

    “不,不是啦,是大海海!”

    “修奇……”

    “呃啊,是大海耶!”

    是海呢。那个就是大海啊。哇啊,好神奇哦。海里有好多好多水哦。多得不得了。在水平线上向着港口航行的小小帆船,远远看来就像许多的小白点洒在海面上一样。实际上的小小帆船当然不小。但是从山边看下去,宽阔的海平面和点缀在其中的点点帆船,就好像在草原上开满了娇巧的小白花一般。跟在船后面,绵延不断的水痕像在水上开了一条白色道路。但是航行在这条白色水道尽头的船只,小到几乎都看不见了。朝阳升起于海平面上,阳光尽情地洒落,随着波涛翻滚,掀起阵阵浪花。呃啊,美丽的海洋!

    迎面而来的风,掺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好像是种腥味似的浓烈味道。真是奇怪了。为什么淡水鱼就不会有这种味道呢?闻到腥味,感觉好像是鱼发出来的,但却又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呢?这里吹着和草原完全不同的风。

    我和杉森对这股味道好奇地东闻闻西嗅嗅,而伊斯公国的国境守备队长和卡尔很沉着。他笑着说道:“您的随行人员们好像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样子。”

    “是的,您说的没错,这真是一幅美丽的风景啊。”

    “啊,请您说话不用太拘束。您是贵国的使节团代表,而我只是一个负责守备国境的人员而已。我已经得到上级的指令。请跟我来。”

    这虽然是山中一间小小的房子,不过仍然可以看得出来国境守备队的纪律森严。屋子里有马厩,兵器库,以及接待使节的餐厅等等,设备相当完善。简单地用过早餐后,我们在国境守备队长的带领下,进入了伊斯公国。

    从山上看到的海边,觉得距离不是很遥远,不过就是怎么走也走不到。不断地翻山越岭到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终于到达了平地。

    “那里就是戴哈帕港吗?”

    伊露莉对我提出的问题摇了摇头。

    “不是的,修奇。要延着这条海岸线走到更远的地方才是戴哈帕港。这里只是靠近国境的一个小海港而已。”

    “啊,是这样子的吗?这里只是小港口而已吗?”

    这么大的港只称得上是小港口吗?啧啧。

    “是的。这里虽然也很大,但戴哈帕港才是更大的港口。”

    “呵呵。”

    这个渔村的名字是赛多拉斯。

    一到了村子口,就看到为了欢迎使节团,成群结队、夹道欢呼的村民们。虽然村民的人数不是很多,不过这还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

    村民们顶着十一月份吹得人刺痛的海风,全身裹得紧紧地,只露出冻红的鼻头,站在路旁为我们欢呼喝采。哎唷,真是承受不起呀。

    村民们好像也对我们这个国外来的使节团如此独特的模样,而感到好奇不已。使节团一行里有一位美丽的精灵,和一位骑在高大马匹上的娇小女子,这种景象当然是有点奇特了。所以村民们纷纷用惊讶的表情看看我们,然后交头接耳地在讨论着。

    “拜索斯王国好像有很多女骑士的样子。”

    “可是,精灵骑士这倒是连听都没听过啊。”

    我听到村民们的说话腔调与发音,吓了一大跳。

    刚才国境守备队长说话的时候,操着一口完美无缺的拜索斯口音。但是这些村民们讲起话来,却和我们的发音有些高低不同的腔调。啊啊!那个就是所谓的方言吗?但是其实也没什么太多相异之处嘛,反正使用的单字和文法都一样,感觉不出有任何的差异。

    村民们个个感动莫名的表情,使得整个欢迎队伍的情绪升高许多。伊露莉还是面无表情,而妮莉亚则是开心地笑着向群众们挥手。

    杉森要不是因为想要贯彻到底,坚守着他的面子,大概也早就挥起手来了。

    在赛多拉斯村民的夹道欢呼下,我们一路行走到村中大路的尽头,国境守备队长引领我们参观了赛多拉斯村一座很大的公会堂。

    不知道称不称得上是公会堂,反正就是一栋大型的两层楼建筑物,盖在沿着海边大马路再往上走一点的海岸断崖上。建筑物有一面是完全向着海而建造,内部的视野也相当不错,钉在墙壁上的厚木板抵挡住了强劲的海风。我刺一下杉森的腰,问他:“屋顶上为什么绑着绳子啊?”

    杉森也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看着屋顶,然后他回说:“就是啊?啊!一定是拿来防止台风或海风把建筑物吹倒用的。”

    “啊,是这样吗?”

    这也难怪,风势真的大到吓人。我甚至觉得连狭窄的巷子里,都会有三种以上不同气流的风在窜流着。把这里叫做风之城,应该也不为过吧?

    带我们参观公会堂里里外外的国境守备队长说话了。

    “等用毕午餐后,我会带领各位前往那吴勒臣。从首都来的迎接团正在那吴勒臣等待各位。”

    “啊,是。谢谢你。”

    卡尔一脸疑惑地回答了。用午餐?哼。这是另一种客套的说法吧。你讲吃午饭我们也听得懂啊?

    公会堂的一楼是宽敞的大厅,现在整个大厅都排列着整整齐齐的桌子。我们表情不是很愉悦地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因为桌上各式各样的料理,虽然很丰盛地排放在桌子上,不过第一个抓住我视线的料理是置放在桌子正中央的巨型怪物。那是一只头长得像蜥蜴的怪物,看看它的脚,哇,那么大的脚要怎么走路啊?而且它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坚硬的盾牌。我不得不再戳了一下杉森的腰。

    “那,那个是什么啊?”

    “不知,不知道耶?为什么要把怪物放在桌子上呢?”

    接着我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妮莉亚,不过我马上就把头转了回来。妮莉亚一脸的苍白,张着大口,屁股没有紧贴着椅子的坐姿,是为了防止那只怪物万一起身攻击时,可以抢第一时间跑掉。苏凯伦的一句话解救了大家。

    “那是海龟。”

    “海龟?”

    “嗯。伊斯公国的有名料理之一。”

    伊露莉一脸非常难过可惜的表情,看着那只海龟。我们整只都要吃掉吗?过了一会儿,服侍我们用餐的年轻女仆们都到齐了之后,我才知道那只海龟的吃法。女仆中的一位轻轻地剥开海龟背上的盾牌,里头冒着热腾腾的烟,全都是烹煮过,调了味的海龟肉。可是,可是……这种吃法实在太奇怪了。为什么要保留食物完整的原形呢?

    伊露莉脸色凝重地从头到尾没看那只海龟一眼,直到用餐结束。

    不久后,女仆们端出下一道菜,把盘子放在我们每个人的桌前。

    哎唷,我的天呀!这个地方的人是不是认为,吃东西一定要很有把握地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我眼前的鱼,几乎是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住它的原形躺在盘子里,还看得到它眼睛突起的白色部分。当然这是一道鱼肉已事先切割好,放了调味料,烹调得非常美味的料理。可是这只大鱼的头和尾巴都还是完整地被保留着,让我不得不去想,为什么我要和食物先来个眼神的对决才能享受美食呢?真是奇怪的癖好!被这样吓了几次之后,接下来盘子上放了一只巨大(我以优比涅和贺加涅斯之名发誓!真的非常超大!)的龙虾被端出来的时候也不怎么讶异了。那只龙虾虽然已经成为桌上佳肴,但它的外型一点也没有被破坏到。

    “这个国家的人……大概很不喜欢用嘴巴去尝味道吧。要马上看,马上知道那是什么料理吧?”

    “嗯。很有可能。”

    苏凯伦认真地为我们介绍这只海龙虾料理有多么珍贵稀有,营养价值有多高,而且特别强调其与众不同的极品美味,但是我们只能用一副快要晕倒的表情,瞪着那只龙虾瞧。妮莉亚听苏凯伦说这是一道昂贵的料理,胆怯地沾了沾味道,就开始吃了起来,伊露莉则是白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的人们,不只是喜欢食物本身的美味,连原生物的外观也爱不释手啊。”

    “好像是这样子。”

    杉森慎重地点了点头,说:“这也没什么嘛,我们不是也有烤乳猪这道料理吗?”

    “那个至少没有保留太多原来猪的样子了,不是吗?而且我们是整头猪都吃的吗?当然是撕下可以吃的部分来吃的喽。”

    “这有什么,他们大家都吃得那么健康,我们当然也可以吃呀。”

    杉森不愧是杉森,只简单地说一句,表示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就埋首在食物堆里了。我则是想尽办法,尽可能让别人看起来以为我不是因为食物不合胃口,而是我原本的食量小所以才剩下食物,并且很有礼貌地离开餐桌;尽可能看起来不像是吓得发抖而逃跑,而是很有礼貌地离开大厅。

    一走到外面,就是一阵猛烈的海风打在我的脸颊上。哇啊!通体舒畅,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盖在断崖上的建筑物的关系,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广场,从那里环视周围所有的景物,都成了水平线一般地笔直。再加上天空的乌云好像没有尽头般地恣意洒开来,看起来更像是无限宽广的天与地,令人叹为观止。我被周围的景象给震慑住了,身体因而稍微晃动了一下。我向停在广场另一边的马车走去。

    马车那里坐了两名士兵。他们为了监视温柴而没能参加宴席,正坐在马车的马夫位置上吃饭。不知道是不是村民们带来的食物,他们两个吃着面包,一些蛋糕,一盘烤肉,手里拿着一瓶酒,很开心地互相把酒言欢,逍遥自在地用餐。他们看到了我,笑着问道:“哦,您这么快就用完餐了吗?”

    “请您说话不用这么客气。我是修奇。修奇·尼德法。”

    那两位并没有对我也自我介绍一番,只是一径地笑。但是他们把喝过的酒拿给我,我很感激地接过酒瓶,喝了一点。

    “你们二位还是进去用餐吧?反正马车是锁着的,不是吗?”

    “啊,这是命令啊。”

    护卫队员简短地回答,我也无言以对点了点头。把酒瓶还给他们以后,想起温柴不知道怎样了,于是绕到马车后面,透过门窗的格子往里头瞧了瞧。温柴拿着面包、一瓶酒和一盘菜,随意地吃着,突然发觉窗户黑了一边,他才看到了我。

    “让开一点,很暗,我看不到。”

    我耸了耸肩膀,就在马车后门的踏板上坐了下来。马车冷冰冰的铜铁外壁,让我的背凉飕飕的,而我的眼前是一片广大无垠的浩翰海洋。还有从水平线尽头开始,延伸到我触目所及的天空,一层叠的乌云泼洒无止尽的灰色,任它漫延着。

    “你还在那里吧。”

    在我背后,从马车里传来了温柴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

    “你每动一下脚,马车就会发出声音。”

    嗯哼。这么看来,我是坐在踏板上,抖着脚的喽。

    “马车里,不冷吗?”

    “当然没有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还有外头的乌云满布,光线很弱,很暗。”

    我把头一转,耳朵靠在马车门上,茫然地望着另一面海洋。

    “外面也不亮,暗暗的。”

    “好像快下雨了!”

    “什么?”

    温柴可能是换了一个姿势,马车晃动了一下。然后温柴的声音从上面传了过来。

    “等一下你就会看到一幕很壮观的景象。”

    我抬头一看,温柴把头挤出窗户的格子,双手则是靠放在窗沿边。会看到什么很壮观的景象呢?不过,不久后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嘟嘟嘟嘟下雨声、我听到了坐在马车前面的护卫队员在嘟嚷说话的声音。不过是毛毛雨嘛。然后我坐在马车踏板上,晃着脚,看到了温柴所说的壮观景象,真的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

    这是冬季里,一场在海边下的雨。

    唰唰唰唰!……

    在我头上,雨水从马车屋顶,嘟!嘟!一滴滴地滴下,不过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它了。真是太令人惊讶了。那是滂沱大雨下在汪洋大海上的景像。起初像是从海面上升起了白色的雾气一般。涮咧涮涮……周围的景物全都糊掉了,灰蒙蒙地一片。然后雨水开始拍打海平面。海平面虽然被雨水打得涟漪不断,但是远在此处的我,看到的只是一阵阵朦胧神秘的灰色和灰色间,水乳交融般的天旋地转。

    在浓灰色的雨水之间,瞥到一眼早已没有焦聚,朦胧一片的海洋,在那宽广的水平面上,任由滂沱大雨不断坠落。数也数不清的雨水。

    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白丝和银丝般的雨线,把所有的景像都笔直地切开来一般。

    掉落在海面上的雨水声整个混杂在一起。但就像是无数的竖琴,同时拨动琴弦一般,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涮涮咧涮……又畅快又忧郁的雨水声啊。下在冬季泛着灰色光影海洋上的一场雨之旋律。不知不觉间水平线已经越来越模糊,消失不见了,周围一片乳白光线的世界。我好像超脱了现实,飞到另一个有着舒适轻爽的空气晶莹的雨水坠落的世界。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

    温柴把脸挤在窗格子中间,吹着口哨,而坐在下面踏板上的我,则是看着还在下着雨的天空。温柴说道:“我的故乡是沙漠。今天这样的光景,是在我的现实世界范围以外的。”

    “你觉得幸福吗?”

    “现在觉得幸福。”

    “除了现在,不想别的吗?”

    “想了也没用。”

    唰唰唰涮……

    “我要重头开始,重新生活。”

    “是这样子吗。”

    “你的话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虽然不知道未来会过得怎么样,但是要努力去看看。”

    “去看看什么?”

    “我的人生。”

    唰涮涮涮……

    “昨天晚上我看着营火,有了一个想法出来。如果一个火花也堪称是一个生命周期的话,那么火花应该会认为我们人类动作慢吞吞,且令人不耐烦。不知道如果比喻成雨水会怎么样?”

    “那比喻做海呢?”

    “什么?”

    “比喻做神怎么样?”

    “我无话可说了。”

    “怎么可以无话可说呢。你是人类啊,有话就要说出来。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你和国王陛下约定好了吧?只要肯配合做口供,国王陛下会放了你的。”

    “除了我的命以外,很多事都约定好了。我一旦到了伊斯公国的首都巴拉坦以后,我只能说我的祖国是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罪恶渊薮。然后可以得到一些代价。我会把它当成是祖国给我的最后礼物吧。”

    脚的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一小池的水洼。马车车轮滚过的辙痕,也积满了水。然后雨滴在那些水面上画起了一圈圈小小的波纹来。掉落在水面上的水滴再胡乱地往四处飞溅出去。下在铁皮做的马车车顶上的雨滴,坠落时发出当,咯当,当当的声音。

    “还有,我会到一个不是杰彭也不是拜索斯的地方去过下半辈子。”

    “欢迎来我们的故乡。”

    温柴突然低下他的头来,俯视着我,我也将头倾斜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发被水淋湿了,所以我一面拨着淋湿的头发,一面说:“我们的故乡虽然是在拜索斯,不过没什么关系的。是个生活还过得去的村子。而且你到了那里之后会成为一个有用又受到欢迎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村子里有很多怪物。”

    温柴突然笑了出来,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所以我现在只看到他的下巴。我也低下了头,盯着脚边的雨水。温柴缓缓地向我再做了一次确认:“你是邀请我到你们家乡的意思吗?”

    “是呀,如果按照卡尔所说的话,因为有这些怪物的存在,我们的村子才会是个不错的村子。”

    温柴的表情看起来很讶异,但我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了。这场大雨下得很好,模糊了原来的视线,村子看起来有些透明,又有些不太透明。

    涮涮涮涮……

    温柴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了话,那些话传到我耳朵时,我已经全身都湿掉了。

    “反正,我会考虑一下那个有很多怪物的地方。不过最凶猛的那只怪物现在应该还在餐厅里吧?”

    这个时候,有人打开了公会堂的大门。我和温柴同时转头望了过去。

    “哦哦?下雨了呢?”

    原来是那只最凶猛的怪物呆头呆脑的说话声音,于是我和温柴同时一起窃笑了起来。

    雨停了。天空放晴了。白云些许,如棉絮散了几块,飘荡在午后的天空。

    国境守备队长又再次带领我们一行人出发了。赛多拉斯的村民也出来为我们送行。这不是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只不过送从其它国家来的客人走是一件礼貌性的欢送仪式。村民们认为这种欢送的方式是在适当的范围内的,他们送行之后会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上认真工作。

    离开赛多拉斯村后,我们便一直沿着海岸线走。我回过头,往港口的方向看去。

    雨停了,一些船只马上做出准备出航的模样。那些都是一两个人就可以打理一切的小船,他们只带了必要的一些钓鱼工具。啊哈,大概是要去捕捉拿来当晚餐的鱼吧?嗯。这里的村民家门口,就有一个享用不尽的食物仓库啊。他们踏着符合拥有丰富财产的人的步伐,用满足的神情驾着小船,向大海航行而去。白云片片,往水平线的方向静静驶离远去的那些小船,现在已经变成在海面上移动的小点点了。

    我们继续沿着海岸线走,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疲倦的午后。

    “啊啊……”

    妮莉亚打了一个哈欠,动了动身体。

    “吃太多了才会想睡觉。嗯呀。”

    虽然风中带着咸咸的味道,不过微风徐徐吹来,很是舒服。下过雨之后,上午和下午的天气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妮莉亚伸了一个懒腰,骑着黑夜鹰,往温柴的马车靠了过去。然后她一下子就跳上了马车车顶,她在车顶上对着黑夜鹰说:“你、自己也可以好好走吧?”

    坐在马夫座位的士兵们苦笑一番,妮莉亚在车顶上的行李堆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就开始打起盹来。黑夜鹰好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不过伊露莉笑笑地吹了一下口哨。

    “哔。”

    然后黑夜鹰也没有发出任何嘶鸣,就乖乖地走到伊露莉身边,和她一起行走。

    杉森和苏凯伦,他们两个人一起和国境守备队长走在我们的前面。苏凯伦·泰利吉仍旧是板着一张脸(他大概以为自己表情严肃的时候最有魅力吧),眼神锐利地直视着前方。对苏凯伦来说,现在这段护送国家使节的旅程,不仅会在他的经历上添上一笔新记录,和自己的自尊心也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要说这会是他的一项既创新又会令世人印象深刻的事也不为过,可是现在正被护送当中的使节团一行人散漫的态度,把所谓的国家使节团该有的庄重气氛都给稀释掉了。苏凯伦大概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所以既使是自己一个人也坚持要严守着庄严正直的表情吧。

    可是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和苏凯伦一起骑在前方的杉森,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在把玩着穿了线挂在脖子上的戒指。那是在拜索斯皇城买的那只戒指。用充满着神秘又幸福的眼神看着戒指的杉森,他那种高兴的神情和苏凯伦严正的表情恰好成了对比,把苏凯伦的心情弄得非常沉重。

    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疲倦呢?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尽管有二十多名的护卫队员和我们随行,我们竟然完全放松了紧张的情绪,这真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地疲累,燥热,还有一点点厌倦的感觉呢?

    我问了卡尔。

    “我觉得很疲倦呢?”

    “嗯?啊,因为海风吹拂的关系。”

    “是这样的吗?”

    “因为大海是永远的父亲。”

    是伊露莉从后面传来的回答。

    一直跟在后面的伊露莉,突然快步地跟了上来,骑在我们的旁边,黑夜鹰也随即优雅地跟过来。我很确定这匹巨型黑马随便走走也一定是很优雅的。因为现在妮莉亚没有骑在马上,所以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卡尔笑笑地说了:“是啊。你说的是世界上第一位船员,也是第一位葬身于海底的格林·欧西尼亚吧。”

    “因为大海流着格林·欧西尼亚的血,它以无止尽的爱在声声呼唤着施慕妮安的儿子们。”

    “所以也可以说,这世界上最严格又最令人害怕的东西在向我们靠近。”

    我虽然不想打断卡尔和伊露莉极富情感的精彩对话,不过应该可以问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吧。

    “施慕妮安的儿子是指什么呢?”

    “是指船员,尼德法老弟。”

    “船员?”

    “没错。不过这个称呼并不只是意指实际坐船的那些船员。因为所有人都是航行于人生这个大海上的船员。所以船员其实是一种概括性的说法。”

    这种比喻很奇怪。可是卡尔接着说道:“船员抛弃了他们的母亲施慕妮安,而奔向父亲格林·欧西尼亚。这世界上所有的儿子们都是如此的。但是一旦太阳西下至水平面时,所有的儿子没有例外,都是要回到母亲施慕妮安身边的。他们和严格又令人畏惧的大海父亲搏斗之后,心底深处的故乡还是不论何时都张开温暖怀抱,等待他们归来的大地母亲——施慕妮安啊。但是因为太过温暖,使他们无法一直待在大地上。”

    “……请你偶尔想想和你对话的人的年纪好吗?”

    “嗯?”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卡尔笑了一笑。

    “那换成这种说法好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儿子,对母亲是又撒娇又爱,对父亲则是又惧又爱。在母亲面前是虽然不听话,却还是乖乖照着做的儿子,在父亲面前则是处处反对他,却又模仿他的儿子。”

    “我没有母亲,我没有办法体会。”

    卡尔愣住,看了我一眼。可是他没有对我说一些没啥用处的安慰的话,他只是微微笑着说:“对你来说呢,你就把史麦塔格小姐当做你的母亲一样……”差一点!我差一点就从马背上跌落下去了。怎么可以,你这个叔叔!

    你现在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卡,卡尔!你告诉我这种还未厘清事实,深度妄想性的奇怪言谈的意图是什么?”

    “你如果要我再说一次的话……”

    “我当然不会要你再说一次。”

    伊露莉歪着头听着我们的对话,卡尔又笑了。伊露莉表情变得很专注,她说:“是的。反正所有的人类,不,所有踏在大地上的被造生物体,都具有船员的性格,他们走向大海的父亲,觉得没有气力是理所当然的。”

    她在说什么?我把头转向伊露莉。

    “等一下。你说在父亲的身边会变得没有气力?”

    在另一边的卡尔回答了我的问题。

    “她的意思是说,因为父亲是儿子第一个遇见具有神格的对应物吧。”

    “啊啊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时间会让你了解一切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吧,那就等吧。伊露莉往水平线方向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着:“永远的父亲……踏在大地上的我们,永远又惧又爱的大海。爱它却又害怕得不敢靠近它的大海啊。”

    真是的,连伊露莉都说了一些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我鼓起了脸颊,问她:“伊露莉。”

    “怎么了?”

    “你之前是去戴哈帕港看你大海的父亲吗?”

    伊露莉把头转向我这边。

    “不是的。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是吗?”

    “啊,你说过你是去见某个人。还有,前几天你还说,你是去寻找某个人的形迹?”

    “是的。我是为了寻找某个人的形迹,才去见某个人的。”

    “是这样啊。那么那个你要找的正是大海的父亲吗?你到底是去找谁啊?”

    伊露莉一时间什么话也不说,所以我也不大好意思,正打算要跟她道歉。当我正要开口的时候,伊露莉说话了。

    “我是去寻找大法师亨德列克。”

    因为只有我和卡尔听到伊露莉所说的话,我们两人的表情都很茫然。卡尔说:“你是去寻找亨德列克的形迹的吗?”

    “是的,没错。”

    卡尔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去寻找亨德列克……我十分好奇你为什么要去寻找三百年前的人物的形迹。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伊露莉看了看卡尔,又再一次转过头,往水平线的方向望去。我们三人的三匹马,加上第四匹的黑夜鹰,当然对我们人类三百年前的历史漠不关心,马儿们正在写着它们自己的历史,而骑在马上的我们暂时脱离了现实世界,纵身一跃到三百年前的历史大海中了。

    “你非常了解亨德列克是怎样的人物吗?”

    伊露莉一面看着水平线一面说。所以卡尔是看着伊露莉的脸颊回答她:“是的。我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他是在大陆上的巫师之中,惟一一位绝无仅有,修炼到第九级魔法的大法师。可以使用到第九级魔法的大法师过去虽有几位,但是却没有一位是可以纯熟运用第九级魔法的。”

    卡尔深思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是的。曾经击退过一百名死亡骑士的那位彩虹的索罗奇,他虽然也使用第九级的魔法,但是他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是可以纯熟运用第九级魔法的大法师。敢这么自称的只有亨德列克一人。”

    伊露莉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说:“是的。而且,可以纯熟运用某一等级魔法的人,就能创造下一个等级的魔法。”

    “你是说……创造?”

    “现在所有的人类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不,正确地说,应该是即使知道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在亨德列克之后,没有人可以纯熟运用第九级魔法,所以巫师们只对前辈们已经创造出来的魔法,加强其使用的纯熟度,也就没有办法去创造新的魔法了。”

    卡尔想了一会儿,说:“这是只有爬到梯子最顶端的人才可以做出下一格阶梯的意思吗?”

    “是的。你比喻得很好。现在的巫师只有在类似的魔法等级里稍做改造,或做变化的动作,并没有创造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魔法出来。当然,相关的研究有很多人投入。因为他们一直持续不断地在研究新的魔法。可是所谓那些新的魔法,只是在既有的魔法上做了再加工的处理罢了。完全创造出一个全新的魔法,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是这样的吗?”

    伊露莉点点头说:“所以可想而知的是,亨德列克知道自己可以再创造出下一个第十级魔法。”

    “是的。我听说过他努力钻研创造第十级魔法的故事。可是并没有听到他创造成功的故事。”

    “但是也没有听到创造失败的故事吧。”

    卡尔点点头说:“是的。有关他的记录太少了,这是很难任意去推断的事。”

    “是啊,在清楚地调查相关资料之前,是无法知道亨德列克到底有没有创造了第十级的魔法。”

    卡尔一脸迷惑的表情,说:“这样的话,谢蕾妮尔小姐寻找亨德列克的形迹,是要确认他有没有创造第十级魔法的吗?”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确认第十级魔法有没有被创造出来呢?你是好奇还是为了学问上的需要?”

    “都不是。我是想要学习第十级魔法。”

    “什么?”

    卡尔又问了一次,伊露莉没有回答。她说要学习第十级魔法?

    卡尔歪着头用激动的声音对伊露莉说:“你说过不要过问精灵所做的事情背后的含意。”

    伊露莉笑了笑。卡尔也是笑着说:“我知道。你有需要使用第十级魔法的理由。你好像说过什么新的魔法对巫师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好像可以理解。啊,当然喽,如果真的有第十级魔法存在的话,那些魔法你都能使用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创造出新的魔法,是纯熟运用魔法的大法师才有办法做到的,但是已经存在的魔法,是可以直接学习后再来使用的。”

    伊露莉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是卡尔满腹狐疑的表情,说:“可是……你如果需要第十级的魔法……这真是奇怪。”

    伊露莉对卡尔的话很有兴趣似地看着他。

    “哪里奇怪了?”

    卡尔做了一个很专注在思考的表情。他开始喃喃自语似地说了:“亨德列克是个努力不让自己的记录留在世上的人。即使不是如此,以现有极少的资料,再加上经历了三百年的残酷风霜,还会有什么关于亨德列克留存下来的记录吗?难道会有值得去确认亨德列克是否创造了第十级魔法的资料留下来吗?”

    “可能性当然是很低喽。”

    “而且……亨德列克即使创造了第十级魔法,我们也可以确定他没有传授给任何人。谢蕾妮尔小姐刚说过,即使能力不足以创造出魔法,但却有可能学习过魔法之后再去运用的吧?因此亨德列克如果想要将它传授给即使资质比他低的人,他是多少可以传授一些魔法下去的。但是如果传授给了某人,那个魔法应该会流传到今天才是啊。”

    “你说的当然没有错。但是第十级魔法并没有流传下来。”

    “是啊。所以那是因为亨德列克没有传授给任何人的缘故。这么说来,即使他创造了第十级魔法,结果也还是失传了,不是吗?”

    “是有可能这样没错。”

    “那样的话,亨德列克创造的第十级魔法还有必要去做确认吗?亨德列克没有创造第十级魔法的话,第十级魔法当然就不存在。还有万一他创造了第十级魔法,也会因为没有传授给他人的关系而失传,就跟第十级魔法不存在是一样的意思。谢蕾妮尔小姐你说过不是要确认第十级魔法的存在与否,而是需要学习第十级魔法。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第十级魔法不存在的话,要如何学习呢?”

    啊,怎么会变成这样?伊露莉微笑着点点头。

    “你的见解很正确。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没有任何的巫师会去留意亨德列克的第十级魔法这件事。不管亨德列克有没有创造第十级魔法,他们也会觉得不可能有机会学习。因为亨德列克奔驰过的原野和今天我们所奔驰的原野中间,有一道三百年的时光之河,横亘在我们和亨德列克之间。”

    “是的。这么说来,确认亨德列克有无创造第十级的那些神秘魔法,这件事虽有其意义存在,但在实质上的意义……”

    “但是如果第十级魔法真的被创造了的话,即使亨德列克没有传授给任何人,也学得到这个魔法的。”

    “即使没有传授给任何人?你是说可以期待留下的魔法符文吗?”

    还没等伊露莉回答,我就抢着说:“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我突然插了进来,卡尔很惊讶地看着我。我看着伊露莉说:“伊露莉不是常常那样说吗?只知道符文是不够的,魔法所运用的,那个,什么,复杂无比的什么,反正你不是说还有很多要传授的?”

    伊露莉点点头。我继续说:“那样的话,只有符文是不够的。万一亨德列克没有传授给任何人,那必须要有巨细靡遗,记载详细的使用方法之类的东西,伊露莉才可以学得到。如果有那样的记录本存在的话,应该就会有人把它学起来了。但是因为第十级魔法不存在,也就不会有那样的记录本了。

    “没错。”

    “那么你到底打算如何学习第十级魔法呢?”

    “向创造第十级魔法的本人学习。”

    卡尔睁大眼睛看着伊露莉。等一下,她说仟么?她说要向创造第十级魔法的本人学习?意思是说要向亨德列克学习第十级魔法吗?我吃惊地笑了笑,说:“那个,那个,伊露莉。哈,哈哈哈。你不能用精灵的角度想,要用人类的角度想才对。我们人类是没有办法活那么久的。”

    伊露莉轻轻地笑了笑,卡尔却仍是一副非常讶异的样子。他用发抖的声音说:“巫妖……你是说,亨德列克是巫妖吗?”

    “啊?”

    我也不自觉地吞了一口气。巫妖?伊露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卡尔非常惊讶地说:“当然,亨德列克是第九级魔法的大法师,如果他愿意的话,也是可以把自己变成不死的巫妖。但是看看他生活的态度,他所流传下来的一些话语……啊,当然,人类有时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可是亨德列克变身为巫妖这件事我无法相信。你是说他放弃了他自己本身的人性了吗?”

    伊露莉回答了。她说:“他希望他还保留着自己的人性。”

    “什么?”

    “必须这样做才……”

    伊露莉停了一下,先抚摸着她骑跨的理选的鬃毛。我和卡尔静静地等待着。但是伊露莉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在想要怎么说吗?一会儿过后,伊露莉很快地接着说完刚才的话:“亨德列克一直希望自己永远是个人类,永远不放弃自己的人性。希望自己还记得无法遵守的约定。希望自己还记得在绿色的山里头形成一池黑色湖水的原因;还记得倒塌的塔上覆盖了苔藓的原因;也还记得和神龙王之间的盟约。”

    一口气把话通通说完的伊露莉没有一点喘气的样子,她接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她说:“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亨德列克。”

    卡尔脸上充满了强烈的疑问表情。我心里想问的事,多到数不清,连喉咙都在发痒。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伊露莉的话里有强烈暗示拒绝回答任何其它疑问的感觉。结果,我喉咙痒到最后忍不住咳了一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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