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当然李长生没这么好命,老头儿在筒子楼里挥汗如雨,脑袋上还缠着纱布。
大伏天,小史在筒子楼厕所纠集了一群人,那“醇厚”的气味无孔不入,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夏明若捂着鼻子终于行进到目的地,见别人都跑了,就剩小史一人坚守。便说:“都是你这孙子选的好地方,说吧,什么事?”
小史戴着八层口罩,偷偷摸摸地说:“你别告诉别人,老头儿找人打架,结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说,“有输赢吗?”
“自然是老头儿赢了,”小史说,“当年他带领工作组在洛阳北瑶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样。”
夏明若要出厕所敲老头儿的门,却被小史拦住了:“别,还在气头上,别抓住你说教个没完。”
夏明若吐吐舌头,小史问:“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儿。”
楚海洋的爸爸正在写遗书,写到“我愧对国家,愧对四化建设,我将用生命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时,老泪纵横。
楚海洋问:“爸,你哭什么?”
“海洋……”文物学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刚捡起来,”楚海洋说,“你们所的保管员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文物拿出来除锈都不放好,一点儿专业素养都没有。”
他爸说:“啊?”
“你别好好先生,”楚海洋继续,“该扣奖金扣奖金,以唤起他薄弱的责任心。”
他爸说:“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
他爸捧着那封遗书:“……啊?”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门外和小史聊天,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茶缸:“胡闹!激进!‘左’倾!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一挖出来又是一个定陵!”
夏明若问:“怎么回事?”
小史说:“咳,元德太子墓。”
夏明若仰头想了半天,小史提醒:“杨广的儿子。”
“不可能,扯淡。”夏明若说。
“我知道,史书上没有。你别说关于这个墓的记载没有,就连元德太子本身,《隋书》也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小史说,“但最近有几个好事的硬说洛阳附近某村东边一个土包包就是元德太子墓,非要开挖,还写了内参送到上头去了,这几天正论战着呢。唉,哪儿都论战,《人民日报》论战,学校里几个系也闹得不可开交:青年应不应该有理想,这有什么好吵的,没理想去码头扛大包啊?真是……”
夏明若打断他:“真是陵寝?”
小史点头:“是,据说探铲打下去全是五花夯土,但老头儿非常反对发掘。”
“一挖又是一个定陵!”屋里头老头儿又开始扔茶缸,反正是搪瓷的,砸不碎。
定陵是明代万历皇帝的陵墓。
发掘定陵则是中国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失误。
1957年贸贸然发掘,挖到一半考古队员被拉去反右。好不容易到了清理随葬品阶段,考古队长又被“彻底的革命派”打倒,下放到农村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由此导致上千件出土文物失去保护,大批丝绸、刺绣、木器霉烂。
而最荒谬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万历皇帝的棺椁被一位愚蠢的芝麻绿豆大的——办公室主任之类——当权派以影响上级检查卫生,有碍观瞻为名,扔进了山沟里,就此再也没能找回来。而帝后的尸骨则在“文革”中毁于红卫兵的一场大火,于是明史中有关万历皇帝的许多谜团,再也无法解开。
讲到定陵,李老先生十分激愤。夏明若溜进门,站在他身后,轻拍他的背为其顺气。
“条件不成熟!”老头儿痛心疾首。
就算政治条件成熟了,考古工作者的知识技能储备呢?文物保护条件怎样?修复水平又怎样?
“学界一直在反思,这些皇陵、后陵、太子墓、诸侯墓,别说现在不能动,三十年后也不一定能动。你知道考古发掘为什么有时是跟着盗墓贼跑,盗一个发掘一个,有时被盗了还不能发掘?就是因为教训太惨痛!一旦挖了便连载体都永远地失去了!”
老先生说:“有些人心心念念想立功,却不知道很可能在对子孙犯罪!”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若说。
“你说说看这种人我打他算不算客气的?”老头儿吼,“我恨不得打他全家!”
“我们理解,”小史说,“您小声点儿,公安要来了。”
“不行!”老头儿站起来往外跑,“我得再去打他一顿!”
小史说:“哎哎!您老等等!”
夏明若摆手,意思是没事,一会儿就被拦回来了。穿一件破背心前袒胸后露背的,人家只当是他老流氓。
等到夏明若回到家,见了自己老爹,他爹还说呢:“你们教授和历史所门卫打架,以一当十,好生勇猛。”
夏明若特别骄傲地说:“那是当然。”
夏家爹爹虽然是个骗子但长得不像骗子,一口江南标准普通话,四十岁了还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最近听说他与某苦于破案率的小片儿警狼狈为奸,一到天黑便出去设套抓人,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父子俩好久没见,一见便腻歪歪作肉麻当有趣状,过会儿夏明若说:“热,我去买根冰棍儿。”
夏爹爹说:“早去早回啊,老黄、耗子(注:一只狗)它们还都要喂,我晚上还得去热心于公益呢。”
夏明若回答一声“晓得咧”便跑到院子外头去了。
这根冰棍儿买了六小时。
夏明若叼着冰棍儿上公园看人家老头儿下棋,回家路上又遇见几个刚下班的青工,那帮狐朋狗友呼啦围上来说:“别信!大学生了吧?难得一见。快快快,喝一盅去!”
夏别信接过递来的劣质烟,趿拉着拖鞋,跨坐在青工的自行车后座上,招摇过市,自认有种不入俗流的优越感。他乐滋滋地跟着下馆子,几杯酒一灌就不太认得人了,到了九、十点摇摇摆摆进家门,劈头就挨了他妈妈一闷棍。
夏明若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哎哟惨叫。
他妈说:“看你长得瘦猴似的,没想到头挺硬,这样打还不死!”
夏明若爬起来拼命跑:“爹!爹!救命啊爹!”
他妈气势汹汹跟在他后面追:“你爸上夜班去了,看谁来救你!”
夏明若慌不择路,一溜乱窜,结果被堵在了厨房,只好围着煤炉跑:“妈!妈!妈饶命啊!”
他妈说:“饶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夏明若号啕大哭,抱头蹲下:“妈啊——您可是我的亲妈哎!当年您生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来,一听声音便赶过来了:“阿姨,怎么了?”
夏明若他妈举起棍子像赶小鸡一般赶自己儿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从来就不好好儿学习,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么不学着点儿!”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劲冲脑,天旋地转,楚海洋趁着他妈进房点蚊香,拉着夏明若就逃。
出了胡同走几步便是一小公园,旁边一盏小路灯,其余地方黑灯瞎火,树丛里躲着的全是偷偷摸摸谈恋爱的,这时候要是拿弹弓打,打一个还赚一个。
夏明若被冷风一吹更糊涂了,在路中间摇摇晃晃跳舞。楚海洋急了说:“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着舌头说,“没门儿!二锅头,红星的,吐了多可惜!”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灯底下一看:“不对,你这脸都白了,快快,我扶你上那边公厕吐去。”
“没门儿!没门儿!”
楚海洋拽着他就走,谁知醉鬼力气大,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两人一起摔进灌木丛,惊起一对无辜小男女。
夏明若搂着那男的脖子说:“陈燕儿啊,你怎么长这么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陈燕儿是谁?陈燕儿是胡同口的一大龄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学就念了八年。
那女的放声尖叫,结果夏明若又去搂那女的:“毛子啊,你也在啊?我可想你了。”
毛子是陈燕儿他们家的狗。
楚海洋赶紧解释说:“一醉鬼,对不住了啊。”
夏明若爪子还没碰到那女的,又“嗖”地蹿那男的头上:“史卫东,东东!你看你长得,这条子,啧啧,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赶紧借我作业抄抄。”
那男的估计要疯了,楚海洋架着夏明若就跑。途中忽然有个小青年从身边飞奔而过,一个中年妇女在后头扯着嗓子大喊:“抓流氓啊——”
树丛中立刻有几条潜伏已久的矫健身影跳出来:“抓流氓!站住——!不许动——!”
夏明若嘎嘎傻笑说:“嘿!我爸!还有几个便衣,哈哈哈哈!”
两人拉拉扯扯到家,发现小史正在家门口戳着,老黄正陪着他,楚海洋说:“哟,这不是东东嘛。”
小史迎上来:“哎呀别信,你怎么这副德行?”
楚海洋说:“你可不能学他,没这个量却要装这个样。”
“就是,德行!”小史说,“对了,李老师让我来通知你们一声,明早的火车去洛阳,不能迟到啊。”
老黄是一个颠覆了传统的存在。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命题:我孤独,因为我有思想。
楚海洋凝视着它睿智的眼睛,问:“怎么又跟来啦?”
老黄看着他,显然已经开始思考。它一直思考,它思考,思考,思考,睡过去,醒了,思考……最后楚海洋问:“老黄,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老黄打了个呵欠,爬到上铺窝在夏明若怀里睡觉。
夏明若以手覆额咕哝道:“喝酒伤身啊……”
楚海洋把茶缸递给他:“你那小身板儿就珍惜点儿吧,还能多活两年呢。”
夏明若惨白着脸不动,楚海洋爬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不可能。”夏明若翻个身,老黄躲避不及被压扁。
“老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