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说话声时,我放慢了脚步。我离医院还不太近,听不出医生的声音,其他人正在回来的路上。我紧贴着岩石墙壁,极其安静地往前爬,奔跑让我变得气喘吁吁。我用手捂住嘴巴,以减弱喘息声。
“我们为什么要继续这么做?”有人在抱怨。
我不清楚这是谁的声音,是我不太熟悉的人。也许是薇奥莉塔?这声音里蕴涵着一种沮丧的语调,和我以前听到过的一样,这消除了我在凭空想象的可能性。
“医生不想做,这次是杰莱德的主意。”
我敢确定现在说话的是杰弗里,尽管他的声音有点变样,围为他抑制着厌恶的情绪。杰弗里和楚蒂一起参与了劫掠,毫无疑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在一起。
“我认为这件事上,他是最大的阻碍。”
那是特拉维斯,我猜测着。
“他现在更有动力了。”杰弗里回答。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得出他正因某件事而生气。
我蜷缩在岩石缝隙里,他们就在我面前半英寸的地方走过。我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我觉得这很恶心,”薇奥莉塔咕哝着,“令人厌恶,永远也不会起作用的。”
他们走得很慢,步伐因失望而变得沉重。
没有人回应她,我听力所及之处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我等不及声音完全消失,伊恩可能已经在跟踪我了。
我尽可能快地往前爬,等确定安全后才重新开始小跑起来。
在前方隧道的转弯处,我看见微弱的晨光倾泻而下,接着我转换成更为安静的大步慢跑,这样依然能快速前进。我知道一旦绕过这个平缓的弧形弯道,就能看见通向医生领地的门廊。我沿着弯道走,光线越来越亮。
我现在移动得很谨慎,每一步都蹑手蹑脚。周围分外寂静。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后来,坑坑洼洼的山洞入口映人了视线,一抹白色的阳光打在对面的墙壁上,这时我可以听见安静的啜泣声。
我踮着脚走到洞口边缘,止步聆听。
哭泣还在继续,哭声伴随着另一种声音,轻柔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好啦,好啦,”这是杰布,他的声音哽咽了,“行了,行了,医生,别太用力了。”
寂静的脚步声在房间里移动,不止一个人。布片窸窣作响,某种摩擦声,让我想起了洗东西的声音。
还有一种不属于这儿的气味。真奇怪不太像金属的气味,但也不像任何其他东西。我不熟悉这种气味——确信以前从未闻过——但我又有种诡异的感觉,我应该熟悉这种气味。
我害怕得不敢绕过弯。
他们会对我们做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梅儿向我指出,逼我们离开。
你说得对。
如果现在那就是我最害怕人类做的事,那么情况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注意到那种奇怪、异样的味道——然后贴着岩石边缘走进了医院。
没有人注意到我。
医生跪在地板上,双手掩面,肩膀一起一伏,杰布俯身拍着他的背。
杰莱德和凯尔正把一个简陋的担架放在房间中央一张手术床边上。杰莱德的脸冷酷无情——他在外面时又戴上了面具。
手术床不是空的,总是如此。藏在墨绿色毯子下面的东西,把两张床都填得满满的。长长的,形状不规则,还有熟悉的曲线和棱角医生那张自制的桌子被摆放在这些手术床的前面,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桌子闪烁着银光——亮锃锃的手术刀和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过时医疗器具。
比这些更耀眼的是其他银色的东西,桌上躺着一截一截被折断弯曲的闪光物微小的银色纤维被人拔起,四处散落桌子、毯子和墙壁上都沾上了银色的液体我的尖叫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整个房间都化为碎片。它随着叫声旋转摇晃,在我周围回旋,我找不到出口。那些墙壁,银斑点点的墙壁,陡然增高,无论我转向哪里都阻挡了我的去路。
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尖叫声太响,伤到了我的头。分泌着银色液体的石头墙壁朝我砸来,我倒在了地上,一双有力的手在那儿支撑起我。
“医生,帮帮忙!”
“她怎么了?”
“它昏了过去?”
“她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躯体被盖住了!”
说谎!那些躯体暴露在外,可怕至极,它们扭曲成令人作呕的形状,横在明晃晃的桌子上。躯体被切断、肢解、弯曲,撕扯成怪诞丑陋的碎片,我清晰地看见一个幼体被切断的前半截身体上还依附着残留的触手,仅仅是个幼体!一个婴儿!它被截成碎片,碎片被杂乱地扔在沾着自己血液的桌子上我的胃像旋转的墙壁一样翻滚,胃酸直冲到喉头。
“小漫?能听见我吗?”
“她神志清楚吗?”
“我想她要呕吐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的,我胃里的酸液翻江倒海之时,那双有力的手抱着我的头。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医生?”
“抓住她——别让她伤害自己。”
我一边咳嗽,一边扭动着身子,设法逃离,我清了清喉咙。
“让我走!”我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我的话含混不清,“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你们是恶魔,虐待狂!”
我又一次沉默不语,尖叫起来,努力挣脱抱着我的手臂。
“平静下来,小漫!嘘——没事了!”那是杰莱德的声音。第一次,即使是杰莱德也没有用。
“恶魔!”我朝他吼叫。
“她癔症发作了,”医生对他说,“坚持住。”
突然我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猛烈而刺痛。
离我身旁混乱的人群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喘气声。
“你在做什么?”伊恩咆哮着说。
“伊恩,它癔病大概发作了,医生正在想办法唤醒它。”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但不是因为那记耳光。是冈为这股气味——银色血液从墙上滴下的气味——灵魂血液的气味。房间仿佛活物一样缠绕着我,光线弯曲成诡异的图案,构成那些我过去生活中出现过的怪物的形状。秃鹰展开翅膀有利爪的野兽用硕大的螯袭击我的脸医生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他的指尖淌着银色液体房间又旋转起来,慢慢地,接着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我昏迷的时间不长,想必只过了几秒钟就清醒过来。我的头脑太清晰了,真希望自己能昏迷得更久些。
我前后摇晃着身子,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幸好,那股可怕的气味消散了,山洞里陈腐、湿润的空气闻起来像香水。
这种被人支撑起、拥抱着的感觉很熟悉,凯尔伤害我后的第一个礼拜里,伊恩抱着我走过很多地方。
“好像她已经猜到我们在做什么了,我大概做错了。”杰莱德小声说遭。
“你以为事情仅仅是那样的吗?”安静的隧道里响起伊恩严厉的说话声,“她的害怕是因为医生在想办法把其他灵魂取出来。因为她为自己感到害怕?”
杰莱德沉默了一会儿:“你不这么认为?”
伊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我不这么想。虽然她和我一样深恶痛绝你们还会给医生带回更多的受害者,现在就把他们送回去!虽然她像我一样觉得恶心,但那不是她伤心难过的理由。你怎么这么无知?你难道想象不出这一切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我们事先遮住了那些躯体——”
“不是那些躯体,杰莱德。哦,我敢肯定小漫会因人类的尸体而伤心——她如此温和,暴力和死亡不是她平时生活的世界中的一部分,但你想想那张桌子上的东西对她有什么含义。”
他又想了一会儿:“哦。”
“是的,如果你或者我走进来看到人类的活体被解剖,看到被切割下的四肢,看到鲜血四处飞溅,这样的景象对她会比对我们更恐怖。我们以前都看见过这一切——甚至在灵魂入侵之前,至少在恐怖电影里看过,我敢说她在所有经历过的生命中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我又觉得恶心了,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种景象,那股气味。
“让我走,”我轻声说,“放我下来。”
“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对不起。”最后那句话饱含深情,不仅仅是为吵醒我而道歉。
“让我走。”
“你身体不好,我送你去你的房间吧。”
“不,现在就放我下来。”
“小漫”
“现在!”我大声说。一边挣脱伊恩的胸膛,一边踢着腿。我猛烈的反抗让他吃了一惊,他松开抓住我的手,我弯着身子落在地板上。
我立刻站起身开始奔跑。
“小漫!”
“让她走!”
“别碰我!小漫,回来!”
他们似乎在我身后打起架来,但我没有放慢脚步。他们当然在打架,他们是人类,暴力对他们而言是种乐趣。
我回到有亮光的地方,没有停下。我奋力奔跑,穿过空旷的山洞,没有看那边任何一个恶魔。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正注视着我,但我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我跑到了哪里,只要是我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就好。我避开了周围有人的隧道,跑进了第一个没有人的隧道。
是东面的隧道,这是我今天第二次穿越这条隧道。上一次在快乐中,这一次在恐惧中。今天下午知道劫掠者们回到家时的那种感觉已经很难想起,现在一切都变得黑暗、阴森,包括他们的回归,石头看起来都是邪恶的。
但这条路是正确的选择,没有人需要来这里,隧道里空无一人。
我跑到隧道最遥远的尽头,跑进了黑夜中空荡荡的娱乐室。我真的在刚才和他们踢过球吗?相信了他们脸上的笑容,没有看见笑容下的野兽之心我向前移动,直到在昏暗的喷泉里绊了一跤,脚踝浸没在油腻腻的泉水中。我向后退,张开手,寻找墙壁。我找到一个粗糙的岩石架——摸起来尖利刺手——我躲进了岩石架下面的凹槽里,紧紧地把身体蜷缩成球状,蹲在地板上。
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医生不是有意伤害任何人的,他只是在想办法拯救从我脑海中消失!我尖叫起来。
我把她推开——堵住她的嘴,这样就不用忍受她的解释——我这才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的和睦相处让她变得如此脆弱。我允许她做了太多的东西,那么支持她。
要让她闭嘴几乎同样容易,就像一开始应该做的一样容易。
现在只有我,只有我,和我永远也逃避不了的痛苦和恐惧。我的脑海中那个画面再也不会消失,我再也摆脱不了它,它会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里哀悼,我不能以人类的方式为那些我永远也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灵魂哀悼,为桌上那个四分五裂的幼体哀悼。
在始祖星球上,我从不需要哀悼。在那我们族群真正的家里,我不知道哀悼是怎么进行的,于是我决定用蝙蝠星球上的方式。这里漆黑一片,和看不见时一样,蝙蝠的方式似乎很合适。蝙蝠用沉默来哀悼——连着好几个礼拜都不歌唱,直到失去音乐的虚无感比失去灵魂的痛苦更加强烈。我在N儿看见过死亡,一个朋友在奇怪的事故中死去,树在夜里倒下,他的宿主身体被压垮,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斯拜尔林阿普沃德哈蒙尼,在地球上的语言里,这些词就是他的名字。不太准确,但很接近了。他的死亡里没有恐惧,只有哀伤——一场事故。
汩汩的泉水声太格格不入了,我想不起我们唱的歌,我可以在这不谐调的哗啦声中哀悼。
我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肩膀,为那个孩子和其他一同死去的灵魂哀悼——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家人。如果我找到了离开这个地方的路,如果我提醒了猎人,他们的身体就不会在那个血染的房间里被如此轻易地肢解、混为一堆。
我想哭,在哀伤中痛哭。但那是人类的方式。所以,我紧闭嘴唇,蜷缩在黑暗中,把痛哭压抑在心中。
我的安静,我的哀悼被剥夺了。
他们花了几小时,我听见他们在寻找,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在长长的隧道中回荡。他们在呼唤我,期待着回应。他们没有听见回答,便找来了灯。不是昏暗的蓝色灯笼,在这样的漆黑中,灯笼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处,而是手电筒发出的耀眼黄色光线。他们来回照射,光线摆动着。即使用的是手电筒,也只有在第三遍搜寻时才找到我,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当手电筒的光束终于发现我时,有人发出了欣慰的喘息声。
“我找到她了!叫其他人回到这里!她终究还是在这儿!”
我熟悉这个声音,但我不想提名字,只不过是另一个恶魔。
“小漫?小漫?你还好吧?”
我没有抬头,也没睁开眼睛,我在哀悼。
“伊恩在那儿?”
“我们要不要找杰米,你觉得呢?”
“他不能知道。”
杰米,听见这个名字,我颤抖了。我的杰米,他也是个恶魔,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我的杰米,想到他让我痛苦。
“她在哪儿?”
“在那儿,杰莱德,她没有反应。”
“我们没碰她。”
“这儿,给我手电筒,”杰莱德说,“现在,剩下的人都离开这里。突发状况刚结束,给她点空间,好吗?”
塞塞率率的声音没有远离。
“说真的,伙计们,你们帮不上忙。走吧,离得远远的。”
起初,塞率声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我可以听见很多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从房间里消失了。
杰莱德等待着周围再次恢复平静。
“好了,小漫,只有你和我。”
他期待着某种回答。
“瞧,我猜那一定非常糟糕,但我们从不想让你看见,我很抱歉。”
抱歉?杰弗里说这是杰莱德的主意。他想把我挖出来,撕成微小的碎片,把我的血抹在墙壁上。如果他能找到方法和他最爱的那个恶魔生活在一起,他会慢慢地把成千上万个我肢解。把我们都切成碎片。
他安静了许久,依然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你看起来想一个人待着,没关系,我可以叫他们不要靠近,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我没有动。
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肩膀,我缩起身子,躲进了锋利的岩石里。
“对不起。”他轻声说。
我听见他站起身,而那光线——闭起眼睛看到的是红色的光线——随着他的离开而逐渐淡去。
他在山洞口遇见了什么人。
“她在哪儿?”
“她想一个人待着,随她去吧。”
“不准再阻挡我,豪。”
“你认为她想从你那儿得到安慰吗?从一个人那儿?”
“我没有参与这个”
杰莱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但我还是能听见回音。
“这次不一样,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伊恩,她的敌人。你没听见她在那儿说的话吗?她叫喊着恶魔,现在她就是那样看我们的,她不需要你的安慰。”
“给我手电筒。”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了,一分钟过去了,我听见一个人缓慢地走到房间的边缘。最后,光线照到了我身上,我在眼皮底下又看见了红色的光线。
我以为他会碰我,于是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轻轻的叹息声,接着是他坐在石头上的声音,坐的位置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近。
咔嗒一声,光线消失了。
我静静地等待他开口说话,等了很久,但他和我一样安静。
最后,我停止了等待,继续我的哀悼,伊恩没有打断我。我坐在陷进地面的巨大洞穴里,在黑暗中为死去的灵魂哀悼,旁边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