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冬日上午。她盛装见他。他驾驶她的日本车,两个人再次上清远山去燕坡看腊梅。水库上结了厚厚冰层,日光闪耀。突然飞过来两只绿头鸭,色泽鲜艳,在冰面停栖下来慢慢走动。他说,她当时提议,我们开车到湖中。她要给鸭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觉,以前他会拒绝这提议。事实上,他从未将车开到过结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们回复到刚认识时的爱悦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愿意满足她要求。这是她执意的要求吗。是的。是她执意。她平日也经常用手包里的小相机拍下一切关注的细节,可以作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驾驶汽车趋向。剧烈阳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几近盲目。整片山谷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副驾驶座上的贞谅,从包里摸出一只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机。他有些紧张,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冰的弹性,也听不到压力发出的声息。坐在汽车里,失去判断推测,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他已经后悔自己服从。此时,身边女子转过脸来看他,露出微微笑容,说,琴药,你害怕吗。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金色阳光暴烈有力,铺满她整张线条分明艳丽郑重的面容,那笑容诡异如同一抹飞掠而过的鸟翼。就在这瞬间,他感受到冰面破裂,车子猛然下坠。冰冷刺骨的水,从踏脚板处涌入。他大叫快开车门,同时自己飞快去推车门,却发现车门被死死卡住。狭小空间里迅速注满湖水。他们被水浮起。车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摇动窗玻璃,拽住贞谅红色大衣,推动她身体,试图奋力把她推向窗外。却在此刻,感觉到黑暗中那双手,出现从未有过的坚定力量,紧紧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他的行动,由主动转变成被动,无法动弹,奋力挣扎。持续的窒息和恐惧。他无法有任何思考,只有身体随着本能做出的反应,拼尽全力,挣脱那双如同死亡逼近般坚定的紧攥的手。奋力一推,大衣边缘从他脸上滑过,如同红色火焰在水中飘飞而去。即刻,沉寂像一块厚重绒布泼洒过来,牢牢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你确定当时是她抓住你不放吗。是。但我知道无人可以证明。我无暇思索她动机何在,我只有按照本能逃生。
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耳边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脑袋里轰鸣着流水沉闷的振动。窒息。昏沉。意识稍纵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尝试控制住浮力中虚弱无助的身体,从窗户爬出去,奋力往上游动。这短短时刻,持续多久。也许对当时的他来说,有漫长的一生那么久。但也许,不过是数十秒。当他狂乱的手碰触到一块坚硬破裂的冰块,紧紧攀住它,整个身体得以依靠。找到回复世间的桥梁。奋力把脑袋顶出水面,剧烈阳光顿时冲击而来,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间如同刀刺。
等视力逐渐回来。他看到一望无际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已没有任何力气。冰冻刺骨。我无法再下水去找她。这样我会死。所以你选择离开这里,去寻找帮助。对。我浑身湿透冰冻,身体僵硬,精疲力尽,只剩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支撑自己走过冰湖,走出山坡,来到山路边上,等待经过的汽车。那天有人载你吗。有。一辆去往外省的卡车,从山路上开过。他们载我到市区家里,之后直接开走。你为何不报案。如果你及时报案,会有人马上去那里找车找人,也许她还会有一丝希望。不。绝无可能,那天温度非常低,更何况她不会游泳。所以,你确认她必定死去,你不报案。不。我觉得报案于事无补,她已死去,而我将没有办法说清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你选择隐瞒3年,让她的尸体在湖底腐烂,最后变成一具骨骸。如果你要以这种角度来表达,那么我承认,这是我的选择。
我陈述的事实就是如上所说。我已完毕。
庭审结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着玻璃窗看见他被人带出来。往昔俊美健壮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脸色青白,穿一件灰色毛衣,脸颊和下巴绽出胡子茬。他们再次又离得很近。他的眼睛没有变。看着她,眼神里露出往日微笑。
他说,信得。你在英国可好。似忘记他们刚在法庭对峙两边。
她说,我考上大学。分子生物学。
呵。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每个人为什么有不同的组成。不同的组成,让我们得到各自不同的命运。
所有熟悉感觉在瞬间来临。他是那个爬上桑树为她摘下紫色桑椹的男子。他告诉她用何种方式去观望云朵。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无旁骛。他与她们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后的亭子里卸下衣衫美丽完整。他以情感和肉身洞穿一对来自远方的母女充满幻象的生活。他是让她最终看到空虚破碎的男子。
他说,你相信我刚才说过的所有的话吗。
她说,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让她独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个普通男子。信得。我软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独自留在湖底。这是爱吗。
对。这是爱。你母亲最终逼迫我做出承认。她要的真相就是这个。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躲避视线,说,现在,你可以觉得彻底失望了,信得。爱既不高尚,也与浪漫无关。它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显露出直接和残酷。没有伎俩,没有幻术,没有前景,没有余地。只有考验和真相。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