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 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quot;干活儿啦,干活儿啦。quot;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 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阳直射下来 ,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湿,就象刚从水里涝出 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quot;谢谢,我有毛巾。quot;
quot;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quot;
quot;今天回去一定洗。quot;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quot;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 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quot;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quot;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 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quot;
quot;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 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quot;
quot;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quot;
quot;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quot;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quot;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满世地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么 ?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quot;
蒋碧云笑弯了腰道:quot;你这嘴可真损……quot;
钟跃民笑着说:quot;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这条狼能闲着么?不 行,抢,谁抢着算谁的。quot;
quot;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quot;
quot;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三块肉,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 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quot;
蒋碧云责备道:quot;你看你?流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quot;
钟跃民笑道:quot;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自 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quot;
quot;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quot;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quot;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 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 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quot;
蒋碧云吃惊地说:quot;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quot;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脱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quot;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quot;
quot;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quot;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quot;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 挺近。quot;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 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 ,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一百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quot;让我看看,有妞儿吗?quot;
郑桐说:quot;有,你看,好几个呢。quot;
蒋碧云批评道:quot;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quot;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 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做喇叭状喊道:quot;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quot;
一个男知青回答:quot;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quot;
郑桐喊:quot;十个,七男三女,狼多肉少啊,你们呢?quot;
男知青回答:quot;也是十个,七女三男,肉多狼少。quot;
郑桐大喜道:quot;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quot;
蒋碧云笑骂:quot;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quot;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quot;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quot;
那边回答∶quot;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quot;
钟跃民喊∶quot;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日我去找他。quot;
那边回答∶quot;没问题,保证带到。quot;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quot;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quot;
quot;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quot;
钟跃民向对面喊:quot;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quot;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quot;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quot;
钟跃民喊道:quot;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
没 有?quot;
姑娘回答:quot;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流氓吗?quot;
钟跃民语塞,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quot;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quot;
quot;是我,唱得怎么样?quot;
quot;一般,业余水平。quot;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quot;快给哥们儿捧捧场。quot;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quot;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 ,正经的童星。quot;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quot;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quot;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quot;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quot;
郑桐笑道:quot;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quot;
钟跃民喊:quot;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quot;
quot;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quot;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quot;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quot;
蒋碧云笑道:quot;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quot;
钟跃民站起身来:quot;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quot;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quot;好啊,你先来。quot;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阳世上跟你交朋友,
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
郑桐嚷道:quot;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妻了?quot;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quot;得,都睡上啦……quot;
钟跃民喊:quot;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quot;
quot;秦岭。quot;
quot;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quot;
quot;关中人。quot;
钟跃民喊:quot;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quot;
秦岭开玩笑道:quot;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quot;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 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quot;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精。quot;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
一辆炮塔上涂着quot;103quot;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 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手在摇动方向机,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 整角度。
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quot;前方五百米,发现两辆t-62坦克,延发引信穿甲弹,装填炮弹 ,是,炮弹装填,直瞄目标,是,目标直瞄。quot;
他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嘴里喊道:quot;预备-放!轰!嗯,干掉了。quot;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quot;袁军,没的玩了是不是?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 转,一猜就是你在玩呢。quot;
袁军发着牢骚:quot;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那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人家苏联 的quot;t62quot;上都有了,还有,这一百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应该装上125口径的滑 膛炮……quot;
王大明笑道∶quot;袁军,你禁闭室还没住够吧?又开始发牢骚了,小心指导员听见,你小子就 是这张嘴惹事,本来昨天的实弹射击你上去两发两中,打得不错,这一说怪话,又完了,连 个表扬都没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quot;
袁军说∶quot;扯淡,在我听来表扬和放屁是一码事儿,无所谓。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 告诉你吧,哥们儿只要服满三年兵役立马儿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 的,小日子就过上啦,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响 ,我在炕头儿上打炮,隔三差五地生孩子,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员,这多有意义,这 么说吧,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quot;
王大明四处看看说∶quot;我操,你还真够猖狂的,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 孩子,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quot;
袁军钻出坦克说∶quot;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都哭着喊着不 愿意回去,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quot;
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说:quot;对了,我差点忘了,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一个女兵,她 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 员,你猜她说什么?quot;
quot;肯定没好话。quot;
quot;没错,她说,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长得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呢,只配当坦克 兵。quot;
袁军不解地问:quot;为什么只配当坦克兵?quot;
quot;她的意思是个子小钻坦克方便,这女的嘴真损,还问我,说你们坦克团都是这种半残废? 我说高个子的确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导员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个子,她嘴一撇,说 我给你们团起个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团。quot;
袁军大笑:quot;好名字,这是谁呀?嘴这么损?quot;
王大明说:quot;她说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谁?quot;
quot;医院我有两个朋友,她说她叫什么吗?quot;
quot;没说,只说让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军,你可悠着点儿,两个女朋友?你忙得过来吗 ?quot;
袁军笑道:quot;两个算什么?十个我都忙得过来。quot;
quot;你这身子骨成吗?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