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庄里出来,俊逸要来马车,直驱祝合义家。上海滩上熟人虽多,但在关键辰光能够一吐心事的,他也只有这个朋友。
见俊逸脸色阴沉,合义扑哧笑了:“瞧你这副脸色,不会是仍在为昨天的事体憋屈吧?”
昨天的事体,显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开的那个总董会。
俊逸苦笑一下:“讲起那事体,真得谢谢你哩。”
“谢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挡一枪,周进卿他们,还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呵呵呵,”合义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个二脚踢,一点上就炸,一炸就蹿上天,你该晓得哩。”
“唉,”俊逸长叹一声,“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长大,还能不晓得他有几斤几两?我在意的是,昨天那个局是有意设给我看的。老爷子对我横竖不放心哪。”
“是哩,”合义承认道,“你一直吃粤人的饭,大家都眼红哩。”
“唉,”俊逸又叹一声,“前些年,我也是穷怕了,只要是生意就做,从来没往别处想。没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烦来。在老爷子这里,我跟粤人走得近。在粤人那儿,我又是个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这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哩。”
“呵呵呵,”合义打趣道,“你两头受气,也两头得济呀。想想看,粤人的钱你能赚,甬人的钱你照样能赚,这叫什么?这叫左右逢源。这辰光不仅仅是左右了,连泰记也往你这庄里存钱哩,这说明啥?说明丁大人——”
“合义兄,”俊逸连连摆手,一脸苦相,“你就甭再挤对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块咸鱼,这被架在火上,正面反面都在烤哩。”
“哦?看这样子,遇到难事体了?”
“是哩。不瞒你讲,昨日散场,锦莱留住我,要我草拟商会章程及商约细则,说是老爷子的吩咐。昨日傍黑,彭伟伦请我吃饭,交给我的是同一个活儿。”
合义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许久:“嗯,还甭说,真就是步死棋哩。”
“说的就是这个。”俊逸摇头道,“合义兄,昨晚我是一宵没合眼,盘来算去,真正没招了,这来求你拿个主意。”
“俊逸呀,”合义安慰道,“说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门,是门就有锁,是锁就有钥匙,至于这钥匙究底在哪儿,我们这得慢慢寻,是不?”
俊逸晓得合义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连动几动,叹出一声:“是哩。”缓缓起身,“合义兄,你就帮我慢慢寻吧。我这也回去,求求观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里,走进香堂。
香堂在二楼,紧挨他的书房,是俊逸静修之处。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观音,是他特地从普陀山请来的。香堂里点着长明灯,供香一支接一支,一年到头从未断过。
俊逸在香案前盘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观世音的玉像。案上香云缭绕,观世音手拿净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说也奇怪,无论何时,只要看到观世音母亲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会安顿下来。
此时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俊逸一动不动,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观世音的脸,纷乱的思绪也渐渐安顿。
俊逸在香堂里一直坐到天色将黑,仍旧没有理出头绪。
晚饭辰光,齐伯上楼,缓缓走进香堂。
“老爷,”齐伯小声道,“你这坐有大半天了,中饭没吃,晚饭也都凉了。”
“哦?”俊逸睁开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齐伯试探着问,“看这样子,想必是老爷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着旁边的蒲团,“齐伯,坐。”
“还是站着畅气。”齐伯挪下脚,站到俊逸的正对面,“老爷,是道啥坎,能否讲讲?”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欲与洋人商约,责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务总会,议定商约细则。查老爷子吩咐我拟出一个利于甬商的细则草案,作为甬人,我只有从命。让我为难的是,就在昨晚,善义源老板彭伟伦请我吃酒,同样要我拟出一个利于粤商的草案,你说这……”俊逸长叹一声,打住话头。
“自古迄今,”齐伯沉思一会儿,半是自语,半是点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破五关,斩六将,可用关公。谋划筹策,动笔弄笺,老爷何不问问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识到他意有所指,心里一动,眼里闪出亮光,表面却显得漫不经心,“对了,挺举去谷行,有啥事体没?”
“还好吧。谷行只剩一个伙计了,挺举一去就开始忙活,与那伙计在打扫整理呢。”
“他……没讲什么吧?”
“没有。”齐伯心里也存一事,就势点白,“老爷,问句不该问的,你让挺举到谷行,却让晓迪进钱庄,是不是——有意为之?”
“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这般想呢?不过,事体确实有点遗憾。我本想让他也到钱庄历练,还打算亲自收他为徒呢,不料他自己选中谷行,你讲这……”
显然,俊逸并没有讲出心里话。
齐伯听得明白,就坡下驴:“老爷,要是这讲,我再跟挺举谈谈。挺举是个大才,那处地方,不是他该待的。”
“这个,不急吧。”
“老爷?”
“齐伯,”俊逸摆摆手,把他的话头堵死,“这事体不必多讲了。既然是他自己选的,就该让他试试。大江大河也得从一眼泉水起步,连一桩小事体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称大才?”
见俊逸铁定心了,齐伯不好再讲什么,只好说道:“若是老爷刻意历练,倒是另一说了。老爷,吃饭吧,小姐在下面等呢。”
“哎哟哟哟,”俊逸起身,龇牙咧嘴,“这腿……麻死了。”
挺举、顺安合住一房。房间不大,两侧靠墙处各摆一张小床,中间是个过道,两张床头之间,只能摆放一只书桌。顺安是加床,自也不好争,主动提出让给挺举,挺举笑笑,说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后,见谷行并没特别之事,挺举就提上一摞子账册回到鲁府,在书桌上坐下,将账册摆在桌上,点亮油灯,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么,拿出齐伯备下的纸墨,提笔写起来。
挺举正在埋头书写,顺安挎着钱庄为他新制的跑街包回来,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举眼前左边挂挂,右边挂挂,浑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挺举笑笑,扭过头继续写信。
“阿哥,”顺安猛然想起什么,嗵地扔下挂街包,走到挺举身后,“你在做啥?”
“写信。”
顺安打个愣怔:“是写给你姆妈的吗?”
“是哩。我得讲清爽科场取缔的事体,让她上坟告诉阿爸一声。”
“阿哥,你……讲到我没?”顺安急切问道。
“呵呵,正要讲呢,你姆妈一定会问的。”
“阿哥,你不能讲!”
“这……”挺举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来,我这写信回家,你姆妈哪能不问呢?你姆妈问起,我姆妈哪能讲哩?”
“阿哥,你得这样讲!”顺安略略一想,“你就说,你不晓得我在哪儿。一到上海,你就与我走散了!”
“这哪能成呀!”挺举笑了,“要是你没个下落,你姆妈一定会寻到上海来。”
“这这这……”顺安这也急了,又想一时,“你这样讲,你就讲我跟着姓陈的到日本去了。姓陈的是啥人你晓得的。你就说你死活拦不住我,就说我被革命党迷住了,一定要去,打个转就寻不到人了!”
“这……”挺举现出难色。
“晓迪求你了!”顺安扑通又跪下来,“你一定得这样讲。你要让我姆妈死心,在这世上,就她烦人!”
挺举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说道:“阿弟,你这个话儿,恕阿哥不能传送。你实意想讲,就自己写封信吧,你阿爸、姆妈也都识字,看得懂!”
挺举将笔与墨水朝桌边一推,将写成一半的纸头放进抽屉,腾出位置,顺手拿出一本账册,躺在床上看起来。
顺安正在琢磨如何处置,外面传来脚步声,直冲他们的小门。顺安赶忙站起,刚刚在桌边坐定,半开半掩的房门已被推开,俊逸咳嗽一声,大步走进。
“鲁叔!”见是俊逸,顺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呵呵呵,”俊逸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挂上跑街包了!”
顺安这才意识到新包仍旧挎在胸前,稍显尴尬,赶忙取下挂在衣架上:“鲁叔,小侄这刚回来呢。”拉过椅子,“鲁叔,您请坐。”
“嗯,”俊逸坐下来,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个门面活,仪表相当重要。你这套长衫有点土气了,赶明儿让你师父另置一件,从账房里支钱,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谢鲁叔!”顺安连连拱手,有点受宠若惊,“鲁叔,我一定练好仪态,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无论如何,我不能给鲁叔丢脸!”
“好好好,”俊逸转头看向挺举,“挺举,这在看啥哩?”
挺举朝他笑笑:“谷行里的账册,随便翻翻。”
“可否翻出个名堂?”
“我在琢磨这几句话!”挺举递过账册,翻到扉页。
俊逸接过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楷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财通八方;买卖凭称,良心为砣;暴雨不可终日,暴利不可行久”,连连点头:“写得好哩。这是当年你马叔开谷行时写下的,你可慢慢领会。”
“鲁叔,”顺安凑到俊逸跟前,“晓迪和表兄都是书呆子,没历过事体,这来是向鲁叔学生意的,鲁叔啥辰光得空,当给我们多上几课才是!”
“呵呵呵,好呀,”俊逸顺势说道,“你们想听,鲁叔这就出道题嗬。”
“真的呀,”顺安兴奋道,“鲁叔快讲!”
“从前,”俊逸咳嗽一声,拉开架势,“某个地方有两个村落,一个是强村,一个是弱村。强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总是吃亏。弱村吃亏,是因为内部不和,总爱窝里斗,而强村却拧成一股绳。弱村的村长很生气,决定立个行会,统一管理对强村的贸易。村里能说上话的有三个家族,第一个姓张,是村长亲戚,管理村产,财大气粗,说一不二;第二个是王姓,开店放贷,人多势众;第三个是李姓,跟强村走得近,时常利用强村人强买强卖。”故意顿住话头,目光看过来,似在探询。
“鲁叔,”顺安急道,“题眼在哪儿?”
“题眼就在,”俊逸托出盘子,“村长委托张姓做这事体,张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面,分别寻到王姓与李姓两家族长,要他们各自拟出商约协议。两家又不谋而合,将起草协议的事体放在一个秀才身上。”
“这题眼……”顺安故作夸张地抓耳挠腮,“我哪能听不明白哩?”
“这题眼是,”俊逸解释道,“王家与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对头,关系一直不好。秀才姓王,与王家同族,王家族长要求他在写商约时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约只有一个,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们是秀才,该如何写这商约?”
“请问鲁叔,”顺安问道,“这个商约可是最终定稿?”
“当然不是。商约要交给全村人讨论,最终由张姓定板。”
“鲁叔呀,”顺安略一思忖,抢头功道,“要是这说,小侄可就破题了嗬。那秀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天晚上,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反正是要讨论的嘛。”
“挺举,”俊逸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挺举,“如果你是秀才,也这样写不?”
“请问鲁叔,”挺举问道,“该村是否只有这两个家族?”
“不是。家族多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还有众多散户,杂如牛毛哩。”
“这个商约规则,是否只需照顾这两家,罔顾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这么讲吧,”俊逸进一步明确题意,“打实里说,真正主宰这个商约的并不是王姓与李姓,而是另外两帮人,一是强村人,二是村长亲戚,那个姓张的。”
“既如此说,”挺举语气极是肯定,“秀才只需做到四字,可免烦恼。”
“哪四个字?”
“我心归一。”
“一在何处?”
“万众有私,众私则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
“你是讲,”俊逸沉思有顷,“秀才不可偏倚,只凭公心写出对外商约?”
“正是。”挺举点头。
“阿哥,”顺安反驳道,“是王家、李家让他写,不是强村、张家或别的家让他写,你得弄清爽这个。”
“嗯,”俊逸看向挺举,“挺举,晓迪所言,不无道理呀。”
“鲁叔,”挺举应道,“是村对村缔结商约,商约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争。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长吸一气,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顺安听见鲁俊逸走远,凑近挺举,低声责怪道,“你真就是个书呆子,信口瞎讲哩!看出来没,鲁叔出这道题是有特别用意的!”
“哦?”挺举看向他,“讲讲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摆着的,”顺安声音更低,“就是探探我们的忠心。身为人臣,胳膊肘儿不能朝外弯,是不?吃啥人饭,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为公,那我问你,啥人为东家出力?”
挺举笑笑,埋头于他的账册。
院子里,月光如注。
对于眼前的特大难题,苦思无解的鲁俊逸竟以考问的方式同时得到两个方案。然而,二者孰优孰劣,甚至可行与否,俊逸都需要进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凉爽。俊逸不想再回书房,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俊逸耳边首先荡起顺安的声音:“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晓迪所言,虽说可行,却非良策。纸包不住火。两家既然都把这事体交付予我,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万一他们晓得真相,我就会落下表里不一的名声,反而里外不好做人,场面上难混。”
否决掉顺安的思路,俊逸开始琢磨挺举的:“我心归一……万众归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举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气。言公不言私之断,更是引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爷子有私,彭伟伦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广之,上海滩各帮各行,各店各铺,无不有私。众私相加之和,其实就是公。商务公约和总会章程要想让所有的人满意,就只能满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满足所有人的私,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处,俊逸感到一阵松快。正欲回房,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影走过来。
是巡夜的齐伯。
“老爷,”齐伯不无关切,“夜深了,你这还不睡呀?”
“睡睡睡,这就去睡。”
“老爷,那道坎——”齐伯欲言又止。
“过去了,”俊逸的神态极是轻松,摆个手势,“呵呵呵,得来全不费工夫嗬!”
齐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卧房。就在跨进房门时,俊逸猛地想起什么,对齐伯道:“对了,齐伯,明朝你去钱庄,叫老潘开张五百块的庄票,交给挺举。”
“五百?”齐伯略略一怔,“挺举这才刚去呢!”
“就五百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嗬!”
茂平谷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挺举与阿祥一前一后,将店前店后,包括各个角落,仔细巡视一遍,脸上各自挂着笑。
“阿哥,”阿祥乐不合口,“真没想到,我们这个破谷行能有这般看相!”
“呵呵呵,”挺举拿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踌躇满志,“我们不但要让它有看相,还要让它成为上海滩上最大的谷行!”
“啊?”阿祥睁大眼睛。
“你信不过阿哥?”
“不……不是。我是讲,我们能超过仁谷堂?”
“什么仁谷堂?”挺举盯过来。
“就是上海滩的谷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边,十字路口,这条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举双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只要你我用心,没有什么超不过的。”
“阿哥呀,”阿祥连连摇头,“不是阿弟信不过你,是……是我们不能空口说大话。你看这店里,空空荡荡,要米没米,要钱没钱,只有我们三个活人,当家的还是败家子,只靠你和我,拿什么超人家哩?”
“就拿这个。”挺举捏紧拳头,有力地举起,“阿弟,会砌石头不?”
“差点就当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举指着河浜上破烂的埠头,“今朝我俩干个猛活,你当师傅,我当小工,我俩把这小埠头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拧。
“进大米呀。谷仓整清爽了,没有埠头,大米哪能入仓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声,“你有所不知,自打我来到这谷行,那个大谷仓就是摆设。马掌柜每次进米,连马车都没装满过。不瞒你讲,这个埠头好几年都没派过用场了。”
“所以得修呀。”挺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宝贝箱子里还有几钿?”
“三块银元,外加几十个铜子儿。”
“都拿出来,你琢磨一下,缺啥买啥。”
申老爷子的老宅院里,那两只并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码在中堂一角的靠墙处,旁边的木榻上正襟端坐的是申老爷子和阿弥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飒爽英姿地从内室走出,“你看看,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爷子眯开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摇头:“好像还差个什么味儿。”
葛荔“嘻嘻”一声笑过,就如变戏法一般,噌地拉出一条紫罗兰披风,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个软边帽,唰地戴在头上,头左右一摆,帽檐下随即飘出一道黑纱,将面孔遮个严实,欺身上前,摆个姿势:“老阿公,还差不?”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声就到院里,正要出大门,又被申老爷子叫回。申老爷子从身边抓起一物:“把这个拿上,免得他们说我老抠。”
葛荔接过一看,是幅字儿,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他们好歹也是在上海滩上混得有模有样的体面人,要送你也得送个稀罕物儿,哪能拿这东西搪塞人哩?”
申老爷子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两手空空去逞威风,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头,赶忙折起字幅儿,塞进怀里,飞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个时辰,大门再被推开,复又关上,一身道袍的苍柱走进来,不声不响地在一侧的蒲团上坐下。
“看来,你七叔是不肯来了。”申老爷子头也不抬,以答代问。
“是哩。”苍柱应道,“七叔讲,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过问了。七叔要我代问六叔安,七叔还讲,他想过几日安静日子,不想让人打扰。”
阿弥公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唉,”申老爷子慨叹一声,“为这两只箱子,你七叔受累大半生,是该安享几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苍柱,下面的事体就不攀扯他了,我们接力吧。”
阿弥公面无表情,苍柱微微点头。
“想当年,”申老爷子接道,“我们兄弟七人生死与共,唯大哥之命是从。”看向苍柱,“大哥仙去,作为大哥唯一骨血,你就代表你阿爸,与我和你六叔共同掌管天国这笔遗产。”
“晚辈不敢。”苍柱拱手道,“遗产如何处置,皆由五叔、六叔定夺,晚辈唯命是从。”
“苍柱,”申老爷子坚定语气,“这两只箱子,是托付,更是责任,你就不必推辞了。我们这就议议如何处置它们。”转对阿弥公,“六弟,你先讲讲,是何意愿?”
阿弥公出声了:“可寻处佳境,起所寺院,普度众生,阿弥陀佛。”
申老爷子转向苍柱:“苍柱,你有何意愿?”
“若六叔之愿可行,”苍柱拱手道,“苍柱则想寻处胜地,起所道观,传扬天道,惠泽世人。”
“六弟,苍柱,”申老爷子笑道,“你二人皆抱美愿,只有一点略略不妥。此款为天国遗物,天国又以西域上帝为尊,如果我们用之起寺院,建道观,岂不有拂天王、忠王旨意?”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五叔所言极是。”苍柱亦道,“敢问五叔,可有主意?”
“既为天国遗物,”申老爷子缓缓说道,“就当用之于天国,实践天国之志。天国之志,莫过于驱走鞑虏,恢复华夏正统,建立太平天下。今天国既覆,烈士既去,鞑虏依在,太平天下遥遥无望,我等力孤,徒有壮心而已。然而,泱泱中华,亿兆汉民,不乏有志之士,是以五叔存心将此款交付当今志士,助其成功,以慰先国烈士英灵!”
“谨听五叔!”苍柱应道。
“六弟意下如何?”申老爷子看向阿弥公。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敢问五叔,天下反清志士众多,各地皆有帮会,此款交予何人为妥?”苍柱问道。
“交给能成事者。”
“以五叔法眼,何会能够成事?”
“纵观天下,会众纷纭,但能闹出景象的无外乎孙逸仙的同盟会和陶成章的光复会。此二会同根殊途,目标一致,孙逸仙得海外洪帮支持,陶成章得江浙沪工商学界支持,皆有成事气势。”
“可他们都在海外,如何转交他们呢?”
“天国之款,不可轻托,我当细致观察,谨慎托付才是。至于如何转交,交予何人,眼下不急。你可先将此款存入汇丰银行,以俟机缘!”
“苍柱谨听五叔!”
闸北一处深宅大院里,气势威严,青帮大字辈老大张老头子正在大摆香堂。
张老头子摆的是满堂香,也即青帮中规模最大的香堂。香堂正中壁面,挂着一幅禅宗首祖达摩的巨幅神像。香案上面,则依次摆着青帮前三祖(金祖、罗祖、陆祖)、后三祖(翁祖、钱祖、潘祖)共六位祖师的画像和牌位,每个牌位前各摆一只香炉,每只炉上各燃三柱长香。
香案前依序跪着四排帮众。跪在第一排的是张、曹、李、陈四个大字辈老头子(可带徒弟的青帮老大),第二排是任炳祺等十几个通字辈老头子,再后面是悟字辈和觉字辈老头子,各有几十人,堂中跪不下,全都跪在庭院里,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团,就如开大会一般。
香堂上鸦雀无声,司仪站在香堂一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旁边一道小门。
小门帘子微动,司仪朗声唱道:“大小姐到!”
众老头子尽皆叩首。
一阵脚步声响,葛荔从角门里转出,英姿勃勃地走到香堂前面的一个高台上,从容站定。
众老头子叩拜:“参见大小姐,恭祝大小姐万安!”
葛荔双手一摆:“平身!”
众老头子:“谢大小姐!”
众老头子纷纷直身,仰望葛荔。
“诸位同参,”葛荔朗声说道,“本小姐代老阿公问话!”
大字辈齐拜:“徒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任炳祺等通字辈齐拜:“徒玄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再后是悟字辈与觉字辈,依序问完安,葛荔模仿申老爷子的语气,缓缓问道:“听闻你等有事体问我,讲吧。”
“回禀师太,”张老头子代表众徒朗声道,“自漕运关闸,我等奉师太之命,弃漕赴海,日渐壮大。今于海上(上海),本帮门庭若市,同锅吃饭者数以千计,事业方兴未艾,徒孙张英瑞携本门同参及法子法孙特此禀报师太。”
葛荔沉声道:“我都看见了。还有何事?”
“徒孙有求。”
“讲。”
“本门同参、法子法孙皆存宏愿,恳求师太择吉日移驾海上,督导点拨,开悟愚昧,使我等徒辈有泰山可倚。”
“我金盆洗手已经多年,帮中事务早不过问,汝不可复言。我已老朽,正想清静几年,帮中诸务,望汝等谨守帮规,同心协力为之。”
“师太——”张老头子重重叩首。
“我送四字,中正和合,望汝等谨记。”葛荔掏出一张宣纸,轻轻一掷。那纸飘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张老头子前面。
张老头子双手接过,叩拜:“谢师太!”
香堂刚一拜完,葛荔就辞别众老头子,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
“老阿公,”葛荔神采飞扬道,“真没想到,你划拉的那张纸头,他们竟然当作宝贝,供在香案上,又是焚香又是磕头哩。张老头子还说,要把老阿公这几个字制成匾,悬挂于门下所有香堂,作为今后的行事准则。”
“呵呵呵,”申老爷子一迭声笑道,“他们这是相中老阿公的几个破字了。不瞒你讲,一字千金哪。”
“老阿公,你净骗人吧,”葛荔嘴巴一撇,“要是真的那么值钱,我这就把你写在墙上的字全都揭了,拿街上叫卖去!”
“要是你拿去卖,就不值钱喽。”申老爷子呵呵乐道,“小荔子,你这讲讲,跑这一趟合算不,想必是大大威风一把喽。”
葛荔笑了,搂住申老爷子的脖子:“老阿公,我这叫什么来着,对了,狐假虎威!”
“想不想做只真虎哟?”
“我?”葛荔指指自己,又伸手摸向他的额头,“老阿公,你这额头没发烫呀,哪能讲起胡话来?”
“唉,”申老爷子故意长叹一气,“看这样子,小荔子是不想做喽。”
“老阿公,”葛荔急了,“你这话……当真?”
“那还有假?”申老爷子一本正经,“老阿公老了,小荔子这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守着老阿公吧?”
“是哩,是哩。”葛荔连连点头。
“只是,”申老爷子话锋一转,“要想做只真老虎,你就得学到真老虎的本领。譬如说景阳冈上的斑斓大虫,它就有三般本领,一扑二掀三剪,般般厉害哟。”
“是哩。”
“小荔子,这三般本领,老阿公一般不缺,你想习练哪一般,这就讲出来,趁老阿公尚能爬得动,一股脑儿传与你就是。”
葛荔眼珠儿连转几转:“我想学看相打卦。”
“讲讲看,为何想学这个?”
“我想晓得他……他人心里在想什么。”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这叫作揣情摩意、洞悉人心,是门大学问。要是你真心想学,就得去下真功夫喽!”
“老阿公,”葛荔拿过签筒,一屁股坐下,“这就教吧,费那么多口舌做啥?”
“好好好,”申老爷子也坐下来,“老阿公这就教你。”
申老爷子的屁股刚一落地,葛荔猛地想起什么,一推签筒,忽地起来。
“咦,”申老爷子叫道,“你这屁股还没沾地哩,就又起来了?”
“嘻嘻,”葛荔做个怪脸,“葛荔想起一桩紧急差事,心里不踏实哟。”走到门外,回身扬手,“老阿公,你先忍上一时时儿,晚上再施教嗬。”
葛荔想起来的这桩紧急差事是伍挺举。
自从遇到顺安,得知挺举赶赴鲁家之后,不知怎的,这几日来,葛荔几乎天天想到他,甚至有几次打定主意去鲁家寻他,但总是在关键辰光被不同因由岔开。
从家里出来,葛荔直趋鲁宅,守在大门外。
葛荔没守多久,见齐伯甩着一只空袖子走出大门,就远远跟在后面。
齐伯径直赶到茂平谷行,柜面上没人。齐伯正在纳闷,听到后院河浜上有响声,循声望去,见挺举二人正光着膀子在埠头上忙活。阿祥手拿瓦刀,指这要那。挺举褐衣粗装,搬石块,提泥灰,汗水淋淋。
乍然看到挺举,葛荔心里陡然一颤,生怕被他们发现,闪身隐入谷行,寻到一个窗子,远远探视。
见是齐伯,挺举停下活计,擦把汗道:“齐伯,这……也没个地方坐嗬。”
“挺举呀,”齐伯甚是感动,“原还以为你是个书生,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你啥都能干哩,前后不过几天,就把这地方整得像个米行了。”
“呵呵呵,”挺举笑笑,指着埠头,“乡下都在收秋,我先把埠头修好,待新米下来,就可进米了。”
“是呀,”齐伯点头,“米店没米哪能成哩。只是,你要进米,没有本钱也不成呀。”从袋中摸出一张庄票,“这点儿本钱是老爷让我转交你的,仅供你暂时周转。待大量进米时,你再找我。”
挺举接过庄票:“谢齐伯了,真正是及时雨哩。”
“另有一事,”齐伯叮嘱道,“振东指望不得。老爷吩咐,此店掌柜明为振东,实际是你。你初来乍到,今年只要维持店面营运,就是大功。老爷特别吩咐,既然来到此店,你就放胆去做。即使赔钱也没关系,老爷不会怪你的。”
“转告鲁叔,我一定尽力。”
“你们忙吧,”齐伯扬扬手,“我在此地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挺举笑笑,与阿祥一道把齐伯送到店门外。
“阿弟,”返回来时,挺举顺手将庄票递给阿祥,“这点儿家底归你管了!”
“谢阿哥信任,”阿祥接过,展开一看,惊得合不拢嘴,“哇,五百块洋钿哪!”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叹服地看着挺举,“阿哥,看来老爷对你真正信任哩。阿哥,老爷既然吩咐你是实际掌柜,打今朝起,我就只听你的。这点儿家底,我一定管牢,马掌柜也好,驴掌柜也好,任他是谁,我一文不给!”
“阿弟呀,”挺举夸张地连摇几下头,“要是这般管法,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喽。”
“咦,”阿祥怔了,“你让我哪能个管哩?”
“养过鸡没?”
“养过。”
“你如何养的?”
“早晨起来,就把鸡舍的小门打开,待到傍黑鸡上宿后,再把鸡笼的小门关上,就这么养来着。”
“这就是了,”挺举笑道,“我们开米行就如你养鸡。养鸡是为生蛋。对我们来说,啥是鸡?这五百块本钱就是鸡。你不能把鸡死死地抱在怀里,是不?你得打开鸡舍门,把鸡撒到野地里,让它四处觅食。它只有吃饱喝足,才能生出金蛋呀。”
阿祥眼睛大睁:“哪能个撒法?”
“先做两桩事体,一是聘人,二是进货。有人才能做事体,有货才能有进项。你负责聘人,要实诚可靠的。你可讲明,除正常工钱外,本店每月另加一块奖赏,勤勉者有,懒散者无。进货的事体,待谷仓修好后再讲。”
“阿哥,”阿祥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人可招,工钱可加,只是米得少进点,能有个卖的即可。”
挺举愕然:“为什么呢?”
“规矩呀!”阿祥答道,“眼下正是秋收辰光,种粮的都在忙活收割。今年雨水好,大米丰收,所有米店都不进货,腾出大仓等着宰人哩。”
“宰人?宰啥人?”
“宰种粮的呀。”
“哦?”挺举越发吃惊,“哪能个宰法?”
“老套路了,”阿祥显得很是老道,“待粮食收后,粮农没大仓,又急用钱,只能开船来卖。这边所有米店都商量好了,一见他们来,就会合着劲儿压价。粮食越多,粮价就压得越低。所以说,种粮的既盼丰收,又怕丰收。”
挺举的眉头紧拧起来。
齐伯走后,葛荔一直守在空荡的谷行里,隔扇小窗偷窥挺举,中间有几次差点儿走出房门,现身埠头,都被她勉强忍住。眼见天色将黑,挺举二人已在准备收工,葛荔这才恋恋不舍地闪身离开。
回到家里,葛荔没有理睬仍在打坐的申老爷子,不声不响地一头扎进闺房,直到天色黑透,仍没露头。
“这个小荔子,”申老爷子睁开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她听,“犯啥神经哩,介晚回来,饭也不做,水也不烧,成心饿死老阿公哩!”
没有回应。
申老爷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咦”字,缓缓起身,径直走进她的房间,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神情闷闷的。
“小荔子呀,”申老爷子走到她身后,“你看看天色,老鸡小鸡这都进宿了。”
“老阿公?”葛荔将头歪在他身上。
“甭憋气了。”申老爷子拍拍她的小脑袋,“老阿公晓得你这为的是哪一宗。”
“哪一宗?”葛荔的眼睛睁大了。
“你后晌出去办差事,想必是把差事办砸了。”
“才不是呢!”葛荔把头一摆。
“差事既没办砸,你这怪兮兮的为哪般?”
“老阿公,我……看到他了。”
“可是那个书呆子?”
“是哩。他……真的就在上海哩。”
“呵呵呵,”申老爷子朗声笑道,“小荔子呀,你是不是对那小子动下那个……那个……凡心了嗬?”
“老阿公,”葛荔脸色红了,嗔怪道,“介老的人了,哪能不正经哩?我是在想,他一个生员,哪能……做起这个哩?”
“做什么了?”
“在谷行里做苦力。”
“哦?讲讲看,在哪家谷行做何苦力?”
“在姓鲁的那家茂平谷行,你晓得的,就在苍柱叔道观旁边的那条米市街。”
“呵呵呵,”申老爷子扯住她手,走到正堂,“一个五谷不分的秀才去谷行里做苦力,听起来倒是新鲜。来来来,老阿公饭也不吃了,这就听听葛荔是哪能办的这趟差事。”
夜深了。
书房里灯光明亮,书案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各种资料,有英文的,有中文的,都是俊逸这几日从各个渠道搜集来的。
俊逸正在奋笔疾书,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碧瑶推门走进。
“阿爸,”碧瑶跳到他身边,关切地说,“介晚了,你哪能不睡哩?”
“阿爸这在起草商约,忙哩。”俊逸手中的笔依旧未停。
“啧啧啧,”碧瑶看着他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书写,“阿爸,我这给你磨墨,好不?”
“介晚了,你快睡去。”
“不嘛。”碧瑶拿起墨块,动手研磨,“阿爸,瑶儿这要看着你写。”
二人正在说话,齐伯走进:“老爷,你叫我?”
“是哩。”俊逸转对碧瑶,“瑶儿,你先睡去,阿爸这跟齐伯商量个事体。”
“好哩。”碧瑶不好再讲什么,朝齐伯笑笑,走下楼去。
听她走远,俊逸指着座位,对齐伯道:“齐伯,坐。”
齐伯笑笑,依旧站在那里。
俊逸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伍中和的那幅画,在案上缓缓展开,对画凝思。
“老爷?”齐伯小说叫道。
“在三国演义里,”俊逸目光没有离开画面,“曹操兵临濡须口,遥望东吴兵阵齐整,少年孙权稳坐中军,临危不惧,指他油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也!’”
“老爷,”齐伯已经晓得他在想什么了,笑道,“这与此画可有关联?”
“不瞒你讲,前天晚上的那几句话是挺举所讲,是他让我过了眼前这道大坎哪。”
“老爷,”齐伯赞道,“你没有错看这孩子!今朝我去送庄票,见他与阿祥自己动手砌码头。一个书生竟跟仆役一般,搬石块,和洋灰,这股心劲儿,能成大事呀!”
俊逸吸口长气,从抽屉里拉出伍中和的战书,放在那幅画面上。
“老爷,”齐伯打个愣怔,“你不会是仍在记挂那个赌吧?伍秀才人早不在了,那桩事体……”
“唉,齐伯呀,”俊逸长叹一声,“我不是记挂那桩事体,我是在想,要是挺举是我儿子该有多好!齐伯,你说,我……哪能偏偏就生了个女儿呢?”
齐伯扑哧笑了:“老爷,生儿有生儿的好,生女有生女的好。小姐聪明伶俐,是个才女,不弱须眉哩!”
俊逸没能笑出来,一脸严肃地望着他:“齐伯,我叫你来,是想托你一桩事体。”
“请老爷吩咐。”
俊逸拿出一把钥匙:“我在大英租界里买了个小宅院,这是钥匙。我顾不过来,你安排人打理一下,看看缺啥,顺便添置些。”
“老爷想派啥用场?”
“再过几日,阿秀要来。”
“哦?”齐伯先是惊愕,继而咧嘴笑了,“好咧。我明朝就去安置。”
“阿秀身体弱,你得物色个能干点的保姆,年纪要大点。另外,尽量当心些,不可让瑶儿晓得。这孩子,唉,全让我宠坏了。”
“好咧。”
老潘做事爽快,从不拖沓,在顺安进钱庄的次日就为他举办了个拜师仪式。
老潘是正宗上海人,十三岁就入了这一行,虽然年不过五十,却在这行当里赫赫有名,俊逸也是在认识老潘后才起意兴办钱庄的。可以说,茂升钱庄能有今日,一半功劳是老潘的,因而老潘在茂升威望甚高,俊逸对他信任有加,几乎是全权委托他经营,并把两成利送给他。
老潘的家位于老城厢,是个两进院子,前面一进是三间,中间是正堂,两间是老潘的书房和客厅,算是老潘的私人空间。后面一进是他夫人与两个女儿的。两个女儿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家中实际只有他老两口儿。
老潘没有儿子,特别喜欢招收弟子,前后累计不下三十个,茂升钱庄的八大把头里,有六个喊他师父。
老潘把顺安看得甚重,一则顺安是鲁俊逸特别保荐,二则他出身书香,是个秀才,而秀才是有功名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老潘自豪。因而,老潘将顺安的入门仪式搞得极是隆重,将申城里能够叫得到的弟子辈全都叫来了。
堂案上供着一尊镀金的财神像,像前点着一对红蜡烛。
顺安依据事先吩咐,双手呈上拜帖,递给老潘。老潘接过,将拜帖郑重放在供案上的财神爷座前,朗声禀道:“禀财神爷,今有浙江宁波府余姚县人氏傅晓迪甘愿拜在我潘冬雷门下为徒,特此奏明!财神爷在上,请受潘冬雷一门敬拜!”
言讫,老潘率先跪下。这日到场的老潘一门二十多位弟子也都纷纷跪地,跟着师父向财神爷连磕三个响头。
拜过财神,老潘拉过一把太师椅,居堂中坐下。门下弟子,按照入门次序,排列在大堂两侧。
主持仪式的大把头高声叫道:“礼拜师父!”
顺安走至老潘前面,跪地,对老潘连拜三拜。
大把头又道:“礼拜灶君!”
顺安起身,走到案上,就火点起一支香烛,在大把头陪同下走出客堂,径至灶房,将香烛插到灶君像前,跪地三拜,复回客堂。
大把头道:“向诸位师兄见礼!”
顺安向在场的所有师兄一一鞠躬,大把头逐一介绍。
仪式很是琐碎。待全部完成,众人散去,老潘留下二把头庆泽,指顺安道:“庆译,晓迪正式是你师弟了。我把晓迪交给你,让他随你做跟跑。”
“师父放心,”庆泽应道,“你是哪能个带我的,我就哪能个带师弟!”
沪上钱庄按照规模分为三种,最小的是零兑庄,其次是挑打庄,最大的是汇划庄。
跟多数汇划庄一样,茂升钱庄采用的是八把头分工制,即把钱庄的不同业务功能分为八块,分别为账房、跑街、钱行、汇划、洋房、银行、信房和客堂,每一块设置一个把头。
跑街是茂升钱庄里排在第二的把头,其重要性仅次于账房。
见师父如此器重顺安,庆泽自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把顺安带在身边,一路走,一路教他如何当个好跑街。
这日的业务是大英怡和洋行,马克刘与他约谈几次了,仍在商讨细节。
怡和洋行位于外滩的英租界,这里多是又高又大的四层洋楼,楼与楼几乎挨着。跟这些庞大的洋楼相比,即使茂升钱庄的辉煌门面,也根本不值一提了。
顺安正在望着一座座高楼发傻,庆泽指着一个宽约几十丈的壮观洋楼道:“师弟,到了,这就是大英怡和洋行。”
顺安仰头一望,咂舌道:“乖乖,介气势的大房子!”眉头微皱,“咦,哪能没看到个匾额哩?”
“那不是吗?”庆泽指向一处。
顺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一行巨大的金字招牌:JARDINE MAthESON CO.
“师兄,上面写的啥?”顺安问道。
“是洋文,意思就是怡和洋行。”
“哪能个念哩?”
“洋人的字,我哪能晓得?”庆泽白他一眼,“你在此地守着,我去跟洋大人谈生意。”
庆泽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处,守门的印度阿三似乎认识他了,毕恭毕敬地迎他进去。顺安看在眼里,对庆泽极是佩服。
候有大半个时辰,庆泽才走出来。庆泽一脸喜气,在洋行门外与送他出来的马克刘握手作别,大步走向顺安,扬手道:“师弟,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顺安迭声道。
“不急就好!”庆泽故意抬起手腕,朝腕上一块明晃晃的东西看一眼,又看看日头,道,“师弟,晓得啥辰光不?十点三刻。”
顺安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腕上的那个亮东西上。
“看这个么?”庆泽候的就是这个,再次抬腕,“这叫我起(ch,手表)。”
“我奇?”顺安一脸惑然。
“不是我奇,是我起。”庆泽连连摇头,“是洋人看辰光用的。”解下表带,“来,师兄让你开开眼界。”
顺安小心翼翼地接过,观赏一阵,又在耳边听听,惊讶地说:“师兄,听,还有响声哩,滴答,滴答……”
“是哩。”庆泽不无得意道,“听江摆渡讲,只要晚上定好辰光,早上它就能催你起床,所以叫我起。”
“啧啧啧,真是好宝物呢。师兄,昨儿哪能没见你戴?”
“你倒是眼尖咧。不瞒你讲,这是江摆渡刚刚让给我的。”
“江摆渡?啥叫江摆渡?”
“就是……在洋行里帮洋人做事的中国人,洋人全靠他们与我们做生意哩。”
“哦,”顺安若有所悟,“他是卖我起的?”
“拿拿拿(No,no,no),”庆泽连连摆手,“你哪能听不明白哩?江摆渡不卖我起。他是帮洋人与我们做生意的。这个我起,是江摆渡的,他换新的,就把这旧的让给我了。”
“贵不?”
“不贵,也就五十块洋钿。”
“天哪,五十块!”顺安咂舌道。
“你不晓得,”庆泽压低声,“这东西人家是花一百块洋钿买来的,才戴三个月,打对折让给我,等于是半卖半送哩。”
顺安不无羡慕地又看一眼那东西,小心翼翼地双手奉还。
及至天黑,顺安跟随庆泽连跑五家生意,谈成三宗。迎黑时一个姓田的掌柜请庆泽吃饭,庆泽许是高兴,许是晓得顺安与鲁老爷的特殊关系,也就让他跟上。
顺安喝多了,回到家时已是夜深。
顺安迈着醉步,哼着小曲儿刚一打开房门,就见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顺安捏住鼻子,点亮油灯,方才看到是挺举四脚朝天躺在铺上,睡得呼呼作响,一身被汗水打湿的粗布衣服及两只脏兮兮的大脚丫子,显然就是臭气之源。
“阿哥?阿哥——”顺安的酒气让他完全熏醒了,做个苦脸,捏住鼻子,用力摇他。
挺举竟如死猪一般。为砌埠头,挺举连干两天粗活,实在累趴下了。
看看自己一身干净的跑街服,又看看挺举汗水洗透的粗布衣,顺安轻叹一声,走出屋子,端回一盆温水,脱下挺举的臭袜子,忍臭为他洗脚。
“阿哥呀,”顺安一边洗,一边摇头,“原先是我臭,这辰光轮到你臭了。真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介许多行当,你哪能偏就选中这谷行哩?又不是不让你进钱庄,鲁叔早就把话搁明了。”拿毛巾为挺举擦脚,将他在床上摆正,盖上被子,望着他再次摇头,“什么叫自作自受?你这就是。”
顺安随庆泽奔波六七天,渐渐摸清了跑街的套路,越发喜欢这个职业,也越发意识到自己此番跟从挺举闯上海并在鲁家立足是走对路了。
这天早晨,顺安第一个赶到钱庄,先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把俊逸、老潘及几个把头的几案擦拭一新。在擦完庆泽的桌子后,他又把放得乱糟糟的东西整理一遍,这才坐在自己位上,翻开老潘、庆泽交给他的钱庄各项规定及相关客户资料,埋头翻看。
庆泽到后,见自己的桌子上整齐干净,极是满意,对他笑笑,竖下拇指,交给他一个地址,吩咐他去取一份文件。
直到错后晌,顺安才把文件取回。庆泽仔细审查一番,见没有大误,就提着文件袋走进协理室。
“师父,”庆泽从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合同,摆到桌面上,“事体成了。经过几轮谈判,总算跟怡和洋行议定具体条款,达成合同,这是合同文本,请师父过目。”
合同上全是英文,老潘白他一眼:“都是洋文,这不是蒙我吗?”
“呵呵呵,”庆泽笑笑,从袋中抽出顺安取回来的材料,“师父莫急,你能看懂的在这里呢。洋人想蒙师父,没门儿!”
老潘也笑起来,将译文细审一遍,点头道:“嗯,看条款不错。庆泽呀,你努力一下,这笔生意无论如何都得做成。怡和洋行每年都要采购大量生丝和茶叶,是大主顾,老爷早想跟他们搭上线哩。”
“是哩。听江摆渡讲,只要我们签字画押,生意就算达成了。眼下生丝不缺,他们给的价格也还合适,稳赚呢。师父,要是你觉得没啥,就签字吧。”
老潘眯眼想一会儿,将合同及译文推给庆泽:“事体牵扯到洋行,得请老爷过目。”
“老爷有几日没来了。”
“是哩。老爷有事体,正在家里忙呢。你把合同送去。”
庆泽应过,走出协理室,正要前往鲁宅,有客户寻他谈事体。庆泽顺手将纸袋子递给顺安:“这是怡和洋行的合同,师父请老爷审阅,你拿去呈送老爷。”
“好咧。”顺安应过,将袋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跑街包,快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