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往明治大道的西边走去,不出所料,最上果然从后面跟上来。伊昂不理最上,快步弯进道玄坂。肚子一饱,人就会想睡觉。冬天因为寒冷,睡眠很浅,更是容易困倦,伊昂强忍睡意,爬上通往百轩店的陡坡。
几年前,涩谷的百轩店地区因为再开发案,许多小店被迫拆除或关门。不过后来进行开发案的不动产公司倒闭,工程中断,变成弃置状态。游民和没有签证的外国人任意定居在里面,形成一座鬼城,渐渐变成无人踏入的地区。
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有许多小摊贩,充满了异国混杂的诡谲。速食面、洗洁剂、牙刷、牙签等琐碎的生活用品、不晓得从哪里批来的蔬菜和酱菜、廉价衣物堆积如山地贩卖着。
伊昂穿过摊贩,走进神社后面的小巷。建筑物有一半已经毁坏,住商混合大楼的楼梯还铺着蓝色塑胶布,伊昂跑上楼梯。
三楼有个黑色的门,房间没有任何招牌,但一堆贴纸撕下的痕迹,显得肮脏。最上一直跟到一半,但可能是客气,没有跟到这里来。
伊昂敲了敲房门。
“门没锁。”
女人冷淡的声音传出。伊昂开门进房,里头似乎曾经是办公室,只有约三坪大,摆满了绿色的投币式置物柜。
为了避免置物柜被偷,捆上好几道坚固的铁链,系在打进墙里的楔子上。阴暗的房间里还设有可以放进行李箱的大型置物柜。
这里是以游民为对象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置物柜店。街头生活最让人困扰的就是没有地方可以寄放贵重物品。如果带在身上,很容易失窃或遭遇强盗。港区的游民里好像也有人有银行存款,或是租银行保险箱,不过,生活在涩谷街头的男女都把现金和重要物品寄放在百轩店的投币式寄物柜店。
“太慢了,你迟到二十分钟。”坐在店内桌前的老女人埋怨。“我可以去找其他孩子,随便都能找到人代替你。”
老女人上身驼背,但穿着一件时髦的蓝色洋装。稀疏的头发染成橘色,涂大口红,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啾啾转动着棒上的滚轮摩擦脸颊。
“对不起,我去排食物发放。”
伊昂活用最上平日的训练,乖巧地道歉,他今天上午得到寄物柜店帮忙看店。
如果无人看管,就会有人破坏置物柜的锁偷东西,或赖在店里不走,甚至用店里的插座为手机或游戏机充电,到处是伺机而动的不法之徒。看店只需要一直坐在屋里,虽然酬劳只有少少几百圆,但在寒冷的冬天却是每个人都抢着要的好差事。
“二十分钟是一小时的三分之一呢。不过你没去过学校,也不懂算数吧。”
老女人嘲讽地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我懂算数。”伊昂噘起嘴唇说。
“那你的时薪也要扣掉三分之一。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老女人继续用滚轮摩擦脸颊说。伊昂指着金属棒问:“那是什么?”
老女人默默地用金属棒滚过伊昂的脸颊。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伊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里面有错粒子。”
“那是做什么的?”
老女人笑也不笑地说:“皮肤会变得光滑。转一下三十圆,也从你的薪水里面扣。”
老女人把错棒装进金色的袋子,小心地收进黑皮包里。老太婆个头娇小,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传闻她随身携带手枪以防强盗,街坊都叫她“手枪婆”。
老女人离开后,伊昂从背包取出小钥匙和硬币,打开自己租的置物柜。伊昂来置物柜取放东西时,看店的老女人询问他:“我常看到你,要不要在这儿打工?”
伊昂的置物柜里收着漫画和两只银行信封。一个信封装现金,今天的工资也算进去的话,他的总财产就有将近四千圆了。他把靠这类差事赚来的钱,还有最上给他的钱存起来。
另一个信封装着旧报纸剪报,大标题写着〈强制搜查〉。伊昂以前好几次想读,但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汉字,读不懂内容。现在或许看得懂了,他拿起报纸时,敲门的声音响起。伊昂急忙把信封收回置物柜并上锁。
开门的是最上。他取下黑色毛线帽,战战兢兢地窥看店里。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置物柜店吗?”
“出去啦,我要看店。”
“了解。我把话说完就离开。”
最上顺从地举手。他可能是看到伊昂有工作,感到放心吧。然后他添了这么一句:“我想把阿昌叫去我住的地方,你没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跟我又没关系。”
最上歉疚地蹙起眉头说:“阿昌因为父母过世:心理快出问题了。我希望他到儿保中心接受安置,可是他怕在那里会被欺负。”
最上所属的“街童扶助会”并非公家机关,无法强制把儿童送进儿保中心。
最上实在是多管闲事。伊昂想是这么想,但没有说话。他知道阿昌心灵很脆弱,他半夜经常哭泣,如果不依靠别人,根本活不下去。
“伊昂跟阿昌只差一岁吧?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伊昂开始咬指甲。他没有指甲刀,已经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
伊昂一直没有回话,最上代替他回答:“也不会。是吗?”
“是啊。我没什么感觉。而且只要进了儿保中心:心理问题就会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最上深深叹息,沉默了半晌。
“不,其实我有点担心。虽然也跟辅导员有关,但孩子没有选择权。阿昌很渴望爱,只要有人能够理解阿昌、去爱阿昌,即使缺乏辅导技巧,阿昌的情况应该就可以好转。我要他进去儿保中心,是因为如果不先从改善生活做起,他受到的伤害会愈来愈大。他认定父母抛弃他们兄弟,选择死亡,心理严重受创。”
伊昂耸耸肩:“难道不是吗?”
“不,就算是事实,也有微妙的不同。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最上状似愤慨地摇摇头。这种时候的最上会突然变得冥顽不灵,非常麻烦。
“我不懂什么微妙啦。干嘛突然说那么复杂的事?我又不是阿昌。”
伊昂生起气来,最上一本正经地说:“站在阿昌父母的立场来看,他们并不是抛弃孩子,而是认为他们自杀,可以拯救孩子。我想让阿昌知道他误会了。”
伊昂笑了:“你是认真的?你试试看啊。大人在想什么,跟小孩才没关系。小孩绝对不会懂,就算懂了,也没有意义。”
最上眼镜底下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似乎产生兴趣,所以伊昂不再说下去。就算最上是“好心的大人”,伊昂也有不想让他涉入的领域。
“最上,不要再讲阿昌的事了啦。我想睡觉了。”
好不容易进来温暖的房间,要是最上一直罗嗦,会让他没办法睡觉。伊昂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如此暗示。
“不好意思吵到你。总之我会让阿昌先待在我家,再送他去儿保中心,你不要介意唷。”最上道歉说。
“你以为我会介意?”
“有点。”最上笑了。
“为什么?”
“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嫉妒,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晓得吧。”
“我知道嫉妒,可是我没有那种感情。”
“是啊,你对别人没兴趣嘛。”
“兴趣?”
伊昂对于被最上任意评断感到不悦。他在儿保中心就已经让这类的大人弄得烦透了。最上也是,假装好心,其实也是在刺探伊昂究竟是什么来历。伊昂加深警戒,他才不要让别人观察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我、被任意分析。
“那你又是怎样?”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伊昂,也喜欢我的父母。我喜欢我妹妹,也喜欢朋友。我有许多喜欢的人,也对他们感兴趣。这就叫作‘依恋’。”
这家伙终于说实话了。伊昂心想,最上等同是在炫耀,即使伊昂扔掉他的相簿,但因为他内心有这种叫“依恋”的玩意儿,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而我没有这样的人际关系,所以活该被你瞧不起是吗?伊昂再次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你能去爱阿昌吗?连他的爸妈都不要他了,不是他爸妈的你能爱他吗?”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办得到,我是想要爱他,但凭我或许无法胜任吧。”
最上带着叹息说。
“真教人敬佩。”伊昂不爽地撇过头去。“我要睡了,你快点走啦。”
最上会特别照顾阿昌,是他判断阿昌没办法一个人在街头生活吧。的确,阿昌最近经常失魂落魄地蹲在涩谷的街道上,衣服脏兮兮,脸上也满是污垢,难得听他开口说话。可是阿昌只要一碰到最上,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教人作呕。可以猜出他是在向最上求助,但伊昂对阿昌不感兴趣。
去年秋天,阿昌和小他八岁的弟弟出现在涩谷街头。年纪才国中生左右的少年带着一个幼儿流浪,在游民之间也变成话题。
妈咪们第一代的领袖亚美香立刻伸出援手,把两人带到代代木公园村的纸箱屋安顿。在亚美香询问下,阿昌说出爸妈突然过世,两人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儿保中心,他把弟弟救出来逃走的过程。可是都已经是国中生的哥哥却显得惊惧不安,反倒像是依靠着年幼的弟弟。
亚美香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身材魁梧,是妈咪们的领袖。当时是妈咪们的全盛时期,人数多达五十人以上。而且每个人都带着孩子,在代代木公园里形成了一个超过百人的大聚落。
团体一大,在游民之间也特别吃得开。亚美香她们先是在纸板屋里盖了托儿所,与大型食物银行合作,请他们送来婴幼儿食品。此外也和区公所谈判,让年长的孩子可以去公园村附近的公立小学就读,并在饮水区设置淋浴间,活跃地推行各种活动。
然而某一天却出事了。阿昌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弟弟被警方带走,从此下落不明。阿昌的弟弟一定是被安置到儿保中心了,却没有办法得知是哪里的机构。半年以后,总算调查出来,而且是最上他们的团体帮忙查到的。
听到弟弟人在北海道的机构,阿昌哭着说再也见不到弟弟了。此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样,离开妈咪们,开始在街头游荡。
妈咪们是有孩子的女游民团体,身为少年的阿昌待起来并不自在。去年年底爆发的内部权力斗争更是推波助澜。领袖亚美香被新来的年轻女子凯米可赶走了。
亚美香具有社会发言力,也上过电视,是个名人。但因为出锋头,背地里似乎也招惹了不少闲话,像是她只会装模作样、作福作威,其实是个有钱人、偏袒自己的手下等等。
相较之下,凯米可才十九岁。十三岁离家出走后,她就一直在涩谷闯荡,人面广,在年轻女人之间也很有威望。一眨眼之间,妈咪们就落入凯米可的掌握,成员也一口气年轻化。听说追随亚美香的团体迁到浅草一带去了。
准备回去的最上回头说:“伊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逃离儿保中心?是因为有人欺负你吗?”
“不是。”伊昂摇头。
“我想也是,那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伊昂马上回答。
即使经验过饥寒交迫或酷暑难耐的生活,伊昂也从来没有感觉过心里难受。他默默不语,最上说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下次再见吧。”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猛地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冲进来,迎面差点撞上最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人正是妈咪们的新领袖凯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