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子与驾驶员依序被推了出来。两人身上都连接了一些我不懂的医疗仪器,而周围的人则一脸严肃。他们移开走廊深处一面写着“非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立牌,推着病床,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最后推出来的是脸颊上贴着纱布的千织,她被推到手术室旁的一间小病房。我虽然也担心真理子,但我选择先跟过去看看千织的情况。
照顾千织的护士说,千织的脉膊与脑波都还算正常,只是意识尚未恢复。在我打算出声喊她时,护士立刻制止我,表示她会照顾千织,请我先去找仓野医师,他能告诉我比较详细的状况。于是我暂时将千织交由护士看顾,再度回到手术室前。
仓野医师已闭上眼,累得瘫在我刚才坐着等候的沙发上。我正打算出声喊他时,藤本先生制止我,要我让他稍微睡一下。这时,晚餐准备告一段落的荻原也刚好回到此处,在他之后,本来应该陪在真理子身边的未来也出现了,但她的神情却非常沮丧。
“等一下仓野医师会详细说明整个状况,但在这之前,我先向你们简单说一下好了。”未来以沉重的口吻说,“首先是千织,幸好她只是轻微烧伤,之所以会昏睡不醒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或其他因素,真正原因还无法确认,不过,只要意识恢复就不必担心了。惯重起见,清醒后最好还是再观察一阵子,所以我已经拜托院方先替她办理住院手续了,可以吗?”
“一切就拜托你了。”
语毕,我向她点点头以示感谢。未来也点头回礼。
“藤本先生,另外就是真理子姐——说真的,她的情况不太乐观,虽然手术很成功,伤口的缝合与皮肤移植也都很顺利,但是——”未来低头偷偷擦了一下眼角,“医师也尽了全力,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可能来不及了。她的动脉受伤,现在处于血液几乎停止流动的状态,因此脑波一直无法恢复正常,再加上体力也不断流失,几乎没必要再进行其他外科处理,只能靠她自己的生存意志了——不过,顶多也只能撑到明天或后天……”
“跟我老婆那时候一样,但心脏的负担更重。”
我望向声音来源,沙发上的仓野医师仍闭上眼睛,头则往后仰高。
“真理子与驾驶员现在在加护病房,两人都还没恢复意识。”仓野医师向空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藤本,我想你最好连络一下真理子的前夫,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吧?”
“嗯,我是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但真理子说过不希望对方知道她在这里工作的事……”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未来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趴在荻原肩上呜咽出声。
一瞬间,我们全都无法言语,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伴随她的抽泣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上。
“现在可以去看看她吗?”
“今天不行,明天确认她的状况稳定后,或许可以进去看她一眼。”
仓野医师回答藤本先生的问题时,后面传来急速的室内拖鞋啪嗒声——是刚刚的护士。
“仓野医师,那个女孩醒了。”
“真的吗?”
“我知道了,我立刻过去。”
我急切的声音与仓野医师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老实说,我虽然觉得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却无丝毫喜悦。然而,这份实质的安心仍让我沉着不少。
走进病房时,千织正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我出声道:“千织?”
仓野医师拦住我伸出的手,先行确认千织的脉膊,然后又摸摸她的额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千织,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或思心想吐?有没有哪里痛?与烧伤的地方不一样的痛。”
千织向仓野医师微微地歪头蹙眉,脸上浮现“我不知道”的表情。
“医师,千织她表达能力有点——”
“对了,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那就没办法问诊了——”
狭窄的病房内除了我与仓野医师,还有未来,连藤本先生与荻原也站在角落,一脸关切。
“这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月,你平常都用什么方式与她沟通?”
“千织并非完全不会说话,她想说什么时,还是会用简单的单字或片语表达。有时候我会用YES或NO让她回答。”
“原来如此。她身上目前看不到其他外伤,但我不敢完全保证其他地方没问题。我看,今晚还是请你来陪她会比较好。”
“如果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
“坂口,让他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
仓野医师口中的坂口就是刚才那位护士。她表示原则上是不可以的,但医师同意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说什么。
“如月,沙发就可以了吧?”仓野医师问。
我一下子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后来才恍然明白他是指我晚上睡觉的地方。于是我与荻原两人到手术室前搬了沙发回到病房。那时千织已从病床坐起,并以怪异的视线注视我的一举一动。
“万一千织说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时,请立刻通知我。我会先回疗养中心看看我太太的状况,半夜之前回来,今晚也会睡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就按床头边的叫人铃,它直接通到诊疗室,我会在那里。”仓野医师简单交代完后,随即表示要去看看另外两人的情况,于是离开了病房。藤本先生本来想一起去,却被医师制止了。
“那么我先回去拿毯子过来。至于睡衣,你不介意的话,就先穿我的吧!”荻原问。
“那就麻烦你了。”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湿答答的衬衫,虽然都快干了,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而且晚上要睡这里,换件衣服会比较好。
“我这就回去拿。”荻原起身准备离去,却又突然回头,“除了我之外,大家好像都还没吃饭吧?”原来已经七点多了,但我并不觉得饿。我问坐在病床上、表情一直很怪异的千织要不要吃点什么,她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是稍稍皱起眉头。
“我与未来会回去吃,不必担心我们。倒是坂口,你晚餐要怎解决?”藤本先生问。
“不好意思,我都是回家后才吃的。”
我点点头,心想,原来她不是夜动人员。
“仓野医师也说会回疗养中心,这样就剩如月先生与千织了,那我顺便带东西来给你们吃。千织想吃什么?我可以帮你煮喔!”
“千织,想吃什么吗?”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没反应。我向荻原说,“她什么都吃,但是最喜欢蛋包饭。”
“蛋包饭?没问题,太简单了!我回去后先帮你们准备餐点,再带毯子与换洗衣服过来。我会尽快,麻烦你们稍等一下。”
我还顺便拜托荻原帮我将房里的行李袋一起带过来。在他与藤本先生、未来一起回疗养中心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与千织,还有护士坂口。不知是太累或脑中仍一片混乱,不论我叫了千织几次,她都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眼神空洞地凝望某处。虽然坂口说不必担心,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担忧地注视千织。没多久,坂口便抱歉地表示自己该下班了。
“在这里上班,通勤一定很辛苦吧?”我心想,并脱口问道。
“还好,我是自己开车。家里有两个小孩,我不回去就没有人煮饭给他们吃了。”语毕,坂口又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针对急救情形设置的医疗人员与配备,像今天这样一天内进行多次手术还是第一次。虽然今晚还有其他两位伤者得照顾,但护士站也只能勉强调出一个人支援,真的很抱歉。”
你根本不需向我道歉——我心想,却没说出口。
“慎重起见,我再帮她做个检查好了。”坂口说着便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却突然被千织抓住衣袖,“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面对坂口的询问,千织只是缓缓摇头。看到她终于有了反应,我立即连珠炮似地问她是不是饿了?还是想喝点什么?但她仍是摇头,不断重复否定的动作。
“啊!会不会是想上厕所?”听到饭口这么一说,千织终于点头。她又问,“你自己可以站得起来吗?”千织再次摇头。“那我带她去厕所,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向坂口道谢,让她去搀扶千织。看到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千织,我才发现她已经换上像浴衣的医院病服,而且头发上还紧紧系着真理子帮她绑上的粉红色缎带,虽然有点烧焦的痕迹,但蝴蝶结的形状还在。
望着两人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我颓然地坐至沙发。仓野医师与坂口护士说得没错,千织的情况几乎无须操心。虽然对真理子感到抱歉,但我内心仍暗暗庆幸千织没受到什么严重伤害。爆炸声与熊熊燃烧的直升机不由分说地在脑海中苏醒。原本是一片祥和,却突然近距离亲眼目睹了一个深具冲击性的场面,确实很难不让人一时之间哑然无措。雨还没停,但厚实的落地窗外应该也是一片静寂吧!
正疑惑她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两人总算回来了。但是千织一进房间后,却急急躺回床上背对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担心地问坂口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她表示没什么,却欲言又止地思忖该如何启齿。
“她刚刚很严肃地一直盯着镜子,刚开始我还不以为意,毕竟女孩子就是爱漂亮。但过了一会儿,我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只是死命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拨头发,也没有去摸脸上的纱布,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
此时门外正巧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坂口的话。是荻原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里是换洗衣物与你的行李袋,还有晚餐。”
荻原双手提满东西。我伸手接过,并向他道谢。饭口则告辞离去。
“我带了蛋包饭给千织,你的是今天菜单上的晚餐,还是你也想吃蛋包饭?”荻原将覆上保鲜膜的餐盘一一摆上病房里原有的餐车上。
“不,这就很好了。”食物散发的腾腾热气唤起了我的食欲,我苦笑地道谢,接着问千织,“千织,是蛋包饭,要吃吗?”
千织仍背对我,没有回头。我探身觑看,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只好先坐到已掀开保鲜膜的食物前,再次向荻原道谢,表示晚一点等千织醒来会再问她。
荻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绿板凳,坐到准备用餐的我身边,开始叨叨絮絮地告诉我电视新闻报导了这起事故,藤本先生在医院时、他如何应付警察的讯问,现场勘验因雨改成明天早上,之前说过的视察顺延等事。
吃饱后,我问荻原哪里可以抽烟,他说大门前有个吸烟区。我又看了看千织,她似乎已经睡着了,于是我没关灯,就与荻原两人走出病房,并拿起他带来的纸袋,打算找个洗手间或其他地方换下身上的衣服。
走廊灯光比起下午又暗了些,黑暗的空间将狭长的走廊切划得断断续续,令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更铿然作响。吸烟区的光线也是微暗,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抽烟,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明白彼此都为真理子担心,但我们也只听过医师与未来的说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员要讨论这件事反而会有所犹豫,然而,除此之外,我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果有需要帮忙,请不要客气,随时打电话来疗养中心告诉我们。”荻原好不容易挤出这些话,随后又补充,“除了我刚刚带来的东西,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我再请未来帮你拿来,她说待会儿会过来。”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于是反问他未来的事。
“未来今晚打算睡在护理站,她很担心真理子的伤势。她说现在虽然只能等,但待在她身边至少会觉得安心些,所以等她父亲睡了,她就会与仓野医师一起过来。”
也难怪未来会担心,从昨晚起就能看出未来将真理子当作姐姐般看待。
我目送荻原开车离去,走回无人长廊时看到公共电话,忽然想到还没通知母亲。我只对她说过今晚会晚点到家,但她并不常看电视,大概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故,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将我们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果然,电话一接通,母亲立刻就问我们几点会到家?我请她冷静地听我说,然后告诉她这起事故的始末。话筒那端的母亲果然立刻惊慌地反复询问、确认千织目前的状况。即使我不停安抚她,告诉她千织并无大碍,她内心的忐忑似乎仍未稍减。
好不容易安抚了母亲,挂断电话后,我走进附近的洗手间,用毛巾草草擦拭身体,换上荻原带来的睡衣。被雨淋湿的身体透出一股泥臭味,看样子明天还是借间浴室洗澡比较好,突然间,我想起在宽敞的浴室第一次遇到荻原与仓野医师的事,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我却莫名觉得丧失了现实感。
回到病房,千织仍以同样姿势背对我睡觉,虽然我离开了一阵子,但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正这么想时,我无意间瞥了餐车一眼,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仔细一看,我吃完后叠起来的餐具旁多了一个空盘子,是盛装蛋包饭的盘子。应该是千织在我出去时醒来吃掉的吧!但是,空盘上竟然还有掀开得很漂亮、整齐地将沾有蕃茄酱的那一面卷在里面的蛋皮,此外,蛋皮里的炒饭与蛋包饭旁边的生菜沙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我不禁蹙眉,感到强烈的不解,我看过无数次千织吃蛋包饭时的样子,却第一次看到她吃得这么干净,旁边没有掉下任何饭菜。
“千织?”我轻声唤她,她没有回应;探头一看,她的眼睛还是紧紧闭上。我只能带着不解的心情将她吃剩的蛋皮倒进垃圾桶,并到洗手间将餐具简单冲洗一下。处理完这些事后,我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要做,只得无聊地坐回沙发上,闭起双眼,立刻被睡魔侵袭。虽然上午有小睡片刻,但清晨四点半就被叫醒,再加上下午发生的事又消耗掉不少精力……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么想的同时,沉重的睡意也向我全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