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已过了九点半。我睁开眼,说了声“请进”,一时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门被打开,穿白衣的未来探头进来,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千织,终于想起现在是什么状况。
“千织还好吗?”
“好像睡着了,也已经吃过晚餐了。”
“那就好。”未来点点头,扬一扬手上的纸袋,“这是千织之前穿的衣服,还有你的外套。虽然都烧得破破烂烂了,但你的外套口袋里有车钥匙,千织衣服上的胸针也还在,所以我还是拿过来让你处理。如果不要了,我可以帮你拿去扔掉。”
“啊!不必了,我来处理就好了,谢谢。”
胸针——那是真理子送千织的东西。我问她,真理子的状况如何。未来心痛地垂下眼,默默摇头。我不禁想到“遗物”这个字眼,但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没事吧?你不是切取了部分皮肤吗?”
“哎呀,你知道了?是荻原说的吗?”
“不是。抱歉,其实是你们在走廊说话时,我不小心听到的。”
“原来如此,那就没关系了。如果是荻原说的,我打算等一下好好海扁他一顿——剥取的地方现在还有点痛,不过完全不影响到活动。只是坐下的瞬间会有点紧张。”未来侧身,指向自己臀部到大腿附近的位置,不自然地笑说,“我两边都有贴纱布,想看吗——所以我今晚只能趴着睡了。”
两人对此相视苦笑,随即便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短短一瞬间,气氛就尴尬到了极点。这时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发现千织正在翻身,但还是没醒。过了一会儿,未来小声说,幸好没事,可以放心点了。我请她坐下,她表示站着会比较舒服,于是将背靠向墙壁。
“你们好不容易来了,谁知道却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未来低声说。
“但是,真理子——”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
“是呀!我们或许也得有所觉悟必须面对这些痛苦的事实吧!”未来强自压抑地低语。
“仓野医师不是说过,真理子与他太太当初的情况一样——”
“嗯,但老实说,除了等真理子姐的状况稳定后再好好检查外,现在也无法断言什么。医师可能是想起当初帮他太太急救后,却没有测到脑波的事吧!”
“也就是说——植物人?”
“嗯。”未来无力地点头,“但在讨论脑部问题之前,最重要的是,真理子姐的体力正不断流失,所以现在正面临了生与死的迫切开头。”
“如果她撑过了这一关,之后会成为植物人吗?”
“但是,之后应该不会再进行任何手术或处置了。从事故发生后,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尽了一切努力,手术也很成功。真理子姐当时的情况恶劣到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也真的很危急。虽然我们拼命将她救了回来,但她主要是伤在冠状动脉,因此很可能会造成血压急速下降。
“人体急速大量失血后,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肢体末梢。如果血压下降,离心脏较远的血液流动就会迟缓,甚至停滞,造成细胞逐渐坏死。因为细胞必须依赖氧气才能存活,而血液则负责将氧气输送到全身。此外,尽管脑部是位在肢体末端的器官,奇怪的是,它所需的氧气却比其他器官多上许多,而且脑细胞还非常脆弱,只要短时间内停止供氧,很容易就会死亡。”
“就是所谓的脑死吗?”
“没错。但是植物人与脑死并不能划上等号。单就脑部器官而言,脑细胞死亡时也会从最外侧开始。你听过‘大脑新皮质’这个名词吗?”
“嗯。”我颔首,补充说,“之前因为千织的事,有看过一些相关书籍。”
“我也是,我也因为父亲的事而读了一些相关资料。”未来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你应该知道呼吸与代谢这些维持生命的机能是由位在脑部内侧的小脑与延脑所负责的,而在大脑最外侧的新皮质则统御了理性与感性,换句话说,大脑新皮质与所谓知性、感性、意志等精神活动有极大关连。因此,如果脑部逐渐死亡的过程在表层皮质坏死之后就停止了,这个阶段的人便可称为植物人。这与死亡有很明显的不同,因为植物人的生命机能仍在持续运作中。”
“你意思是说,真理子有这种可能性?”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理子姐在手术中的脑波确实让人十分忧心,我们或许得先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脑部已受到某种程度损害的事实。我虽然不能很肯定,但脑部缺氧的时间应该没有太长,搞不好只有轻微的机能受损,所以说——咦?”
我跟着抬头的未来的视线看去,千织不知何时已坐直身子,神情非常胆怯。
“千织,你醒了啊?是姐姐说话太大声吵醒你吗?对不起。”
未来走到病床旁,与坂口护士一样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不解地喃喃说,没发烧啊!而千织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未来的举动。未来不断逗她说话,千织却只是直视未来。我告诉未来,千织自从事故发生后就没开口说过话。
“千织以前发生过类似情形吗?跟昨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会不会是惊吓过度?这样我就有点担心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立刻想起维也纳枪击事故后的事。那时千织的情况与这时不是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是回国后,她绝不会固执得连对我都闭口不言。
“总之,这两天先观察看看吧!”
“也是,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晚上我会睡在护理站,有事就按叫人铃,我会立刻过来。”未来说完正打算离开时,裙脚却被千织从棉被中伸手揪住,她惊喜参半地问,“怎么了吗?”
我忽然想起坂口护士那时的事,便问她是不是要上厕所。千织点点头,却对要带她去的我猛烈摇头,很明显地拒绝了我。未来见状,便说要带千织去,并伸手牵她,但她似乎不打算下床。
“怎么了?”未来又问,但千织只是直视未来,再度摇头。未来喃喃说着“真奇怪”,同时掀开千织的棉被,随即“啊”地叫出声,“如月先生,荻原应该有帮你将行李袋拿过来吧?”
“有。”
“里面有没有千织的生理用品?她的生理期好像来了。”
“什么?”我直觉地认为,怎么可能?但仔细想想,千织已经十五岁了,初潮在这时候来一点也不奇怪。然而,刚听到的瞬间却无法立刻将千织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抱歉,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没有准备。”
“原来如此,那就有点麻烦了。我的放在疗养中心,不知道护理站有没有……请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未来一说完便消失无踪,千织则立刻又钻进被窝,面朝墙壁背对我。不论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我能感受到千织明显的拒绝,虽然觉得很困惑,也只能无奈地默默坐回沙发。
没多久后,一阵急速的拖鞋趴躂声由远而近。未来带了生理用品、更换衣物与被单回来,并请我先到外面等。我只知道我在这也帮不上忙,遂拿了香烟来到玄关的吸烟区。
我在幽暗的照明中独自吞吐烟圈,脑海里浮现许多事。不只是千织令人无法理解的态度,还有从昨晚起发生的所有事——真理子与未来的对话、仓野医师夫人的事、疗养中心患者们的举动等等,全都一五一十却又毫无秩序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然后消失。“大脑”,这个名词微妙又真实地向我逼近,唤出名为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按压太阳穴,在这里面有个满是皱纹的器官,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或者,它就是我本身——我忽然觉得手上传来非常思心的触感。
我走回病房,发现未来抱着卷起的被单站在房门前,东张西望地找我。我以小跑步跑向她,对她说声抱歉。
“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去哪儿了!”未来有点埋怨地说,“我处理好这个后会直接回护理站,不然就是在诊疗室。如果仓野医师有醒来,我会问问他的意见。”她接着又再次叮咛,有事就随时按叫人铃,然后忽然歪歪头,神情奇怪地说,“不过……千织真的是初潮吗?”
“嗯,没错。”我回答,虽然我不懂她怎么会这么问。
“没骗我?不过也是啦!拿这种事骗我对你又没好处。”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刚才想教千织如何使用时,她几乎像用抢的,抓过东西就跑到隔壁个人房去了,总觉得她好像知道怎么用似的。”未来又偏偏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唉,算了——晚安。”语毕便转身离去。
我目送未来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是母亲事先教过千织了吗?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母亲是一忙起来就浑然忘我的人,她真的会事先教千织应付不知何时会来的初潮吗?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我要进去了。”
我小声地说,打开门进入。我的心情只能用非常紧张来形容,因为现在的千织似乎变成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房里的灯光被转暗,沙发上铺了毯子,我想,这应该是未来帮我弄的吧!病床上的千织仍背对着我。我注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她看起来不像在睡觉——至少还没睡熟。
“千织——”我低声唤道,她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你没事吧?”
仍是一片静默。千织面墙的头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我,双眼直直地凝视我。
那是个很悲伤的眼神。在此之前,我从不会看过千织出现这种神情,我只能不停唤她,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千织只是一瞬也不瞬地凝视我,过了一会儿,又像刚才那样缓缓转身背对我。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坐进沙发。
千织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就算是精神上受到惊吓或打击,如果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替她做些什么。我束手无策地躺了下来,沙发的扶手虽然有点硬,但勉强还能当作枕头。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本想就这么睡到天亮,却因为在未来进来前小睡了一会儿,现在有点睡不着。我闭上眼睛回想种种事情,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胸中有一股骚动的情绪,虽然有点像以前登台前夕的高亢兴奋,却又完全不同。
我努力压抑这些思绪,在脑海里默想几首奏鸣曲的乐谱,或全神凝视天花板,试图让自己尽快入睡。但是脑袋却愈来愈清醒,而且也很想抽根烟,我只好无奈地坐起来。这时,我才发觉千织也已经坐起来了,正以方才那种悲伤的眼神看我。
“千织,怎么了?睡不着吗?”千织摇摇头。
“是啊!这也难怪,事故发生后你就一直昏睡不醒。”我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但是千织仍然毫无反应,黑溜溜的双瞳只是紧盯我不放。
“千织,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那个很可怕的爆炸吗?还是你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你知道吗?”我担心得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于是千织缓缓抬起微微垂下的头,似乎要说什么,但她只张开了嘴,最后仍是没发出任何声音,旋即又低下头,紧咬嘴唇。
“千织——”虽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这是自坠机事件发生以来,千织第一次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为了让她有勇气开口,我镇定下来,换个方式问她。“千织,你发生意外了。你知道意外的意思吗?因为那个意外,所以你才会烧伤。如果你觉得脸与手有一点点痛,那是因为烧伤的关系,除此以外,你没有受其他的伤。”
千织仍紧抿嘴唇,但我还是径自说道。
“我很担心,因为你睡了好久,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都担心你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你听好,千织,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哪里与以前不一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就立刻告诉我,好吗?如果觉得没有地方不舒服也要说,只要说OK就好了,好吗?”
千织终于抬头看我,眼中满是疑惑不解。我等了大概有三分钟之久,千织才终于开口。
“好像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股怪异的违和感比安心早一步涌现。这的确是千织的声音,但绝不是千织会说的话!
“千织?”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再度开口:
“对不起,但是——我不是千织,我是真理子。”
女孩以随时会掉泪的盈盈大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