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理子。”她又说了一次,千织——不,有千织外表的女孩再度垂下头,接着便静默不语。我愣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无法相信吧!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真的是真理子。”她又小声地再说一次,并抬头紧紧注视我,“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的确,在你面前的是千织,这是千织的身体,但在她身体里面的却是真理子,是我,岩村真理子。”
“可是,怎么会——”
“请你别问我,我才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被吓到了,眼睛一睁开,大家全都冲着我千织、千织地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因为未来老爱想些馊主意,我以为是她与荻原联合起来,伙同藤本先生、仓野医师,还有你一起来捉弄我,但我又觉得那种气氛未免太过严肃,正觉得奇怪时,忽然想起直升机被落雷打中坠落的事,而且不论怎么看,我都是在医院病房里,脑袋不禁一片混乱。所以,当饭口小姐带我去厕所时,我真的吓坏了,因为镜子里的人明明应该是我,为什么照出来的却是千织?不论我怎么看,镜子里就是没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慌得不知所措。但我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语毕,她双手扭着毛毯,再度低下头。
——在我面前的人的确不是我认识的千织。虽然我与千织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八年多,我确信千织绝对无法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即使是因为某种冲击而使千织的语言中枢复苏,但她刚才这些话里,却有一些千织根本不了解的字汇,譬如严肃、不知所措这类表现情绪的用词,她从不会用来形容自己。
“你真的……是真理子吗?”女孩抬起脸,点点头。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根本找不出原因,也完全睡不着。虽然我想过,除非是医师帮我与千织做了脑部移植手术,但这也不可能,因为头发没被剃掉,缎带也还好好地绑在头发上,更别说有任何开刀的伤口了。就算这里的设备再怎么齐全,也不可能会有人的技术这么高超。后来我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我还是我,却是寄宿在千织体内。”
除了相信她之外,也没其他办法了。但就算相信,我又该说什么才好。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视她。她也一样,一直紧盯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抿紧双唇。
“如月,我……”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开口,视线稍稍上移,偷觑我的脸,然后摇摇头,幽幽地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倏地垂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紧揪住毯子的双手不停颤抖,眼泪一颗颗地、毫不间断地滴落在那双小手上,再从白皙的指缝滑落。
“真理子——”
听到我这么叫她,她突然噗嗤笑出声,以左手揩了揩眼睛,抬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既笨拙又不自然的微笑。看到千织脸上出现这种笑容,让我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如月,这表示你相信我了,对吗?”真理子随后叹了口气,将指头互相交叉,手掌往外缓缓伸出,“真是不可思议。或许这种情形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我真的与千织的身体紧紧相连。是我让她的手能像这样往前伸,千织饿时,我也会觉得饿。我并不喜欢蛋包饭,但后来真的饿得受不了,只好乖乖吃掉,本来还觉得蕃茄酱应该会很甜、很恶心,可是味觉似乎还是千织的,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吃。也因此,我才敢断言千织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生理痛也满轻微的,不过因为是第一天,还不能确定。而且千织的体重好轻,刚开始走路时还觉得像在月球漫步似地,轻飘飘的,真的很奇妙。”
说到这里时,真理子闭上了嘴,又将视线往下栘,但那也只是一下子,她旋即又抬起头,眼神认真,表情坚决。
“如月,我只记得我与千织抬头看天空时,直升机却突然爆炸坠落。在那之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我不太懂关于你状况的那些医学解说。”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求求你。”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告诉她实情是对还是错,但在她坚决眼神的紧紧逼迫下,我只得一五一十地说出一切,包括她挺身保护千织,直升机碎片插入她的背部,包围她们两人的浓烟与烈焰,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超过三小时的手术,以及未来与疲惫至极的仓野医师的谈话内容。
“仓野医师真的说了那种话?真该找他来问清楚。”
在我转述完医师与藤本先生的对话后,真理子打断我的话,噘起了嘴不发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说来,真的是很危急的状态。”
“嗯,未来也说手术时——”我突然发觉说溜了嘴,但已经太迟了。
“她说我即使在手术中时,心脏停止跳动也不奇怪,对吧?”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这是我刚才从她口中听到的。不过,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我大概知道事件的经过了……是因为我说了直升机的坏话,所以才遭到这种报应吗?”垂下眼帘的她已不知叹过多少次气了,小嘴喃喃自语,泪水又落了下来,“如月,如果是神让我进到千织体内,如果真的有神,而祂也拥有这种能力,那祂真是一位残酷的神,你不觉得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无知地死去绝对才是幸福的。像现在,我的身体或许正渐渐迈向死亡,如果真是这样,我情愿没有恢复意识,什么都不知道地结束生命。你知道吗?坦白说,我现在非常害怕,这种情况恐怕不会维持太久,因为这本来就是千织的身体,我必须还给她!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就是知道。那时,当爆炸引发的气流袭来,我知道自己即将承受巨大的痛楚时也很害怕,但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才真的让我感到无比恐惧。”语毕,真理子再度掩住脸,低声啜泣。
“真理子——”除了叫她的名字,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她,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平常我几乎不会在人前掉泪,今天却怎么也止不住。”真理子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失败了。她躺下转身背对我,逃离我的视线,幽幽地说,“如月,我想睡一下。千织的身体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真正觉得疲倦的或许是我。你也去睡吧!好好睡个觉,不用担心我,如果我觉得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我会立刻告诉你,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些害怕与悲伤,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感受,不是千织的。”
“你觉得睡一觉会比较好吗?”
“或许吧!而且我也没什么话想说。”
“我知道了。我把灯光转暗好吗?”
“嗯,麻烦你了。”
我走到墙壁附近的电灯开关,调了几次才将日光灯关掉,转亮窗边的小灯泡。我有些睡意,脑海里却仍有种种事情不停回绕,就算闭上眼睛,意识仍无比清醒。
“如月。”
我抬头看到真理子的肩膀正不停地轻微颤抖。她慢慢地转过身面向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真理子恐惧的眼神仍清晰可辨。
“我有一个奇怪的请求,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点头,心中感到不可思议。我重新强烈地体认到,在我眼前的是千织的脸孔,却又不是千织。但我仍下意识地展露平时给千织的笑容。而真理子也回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
“就是……你可不可以在我睡着前,像你对千织那样握我的手?如果你将沙发搬过来,就不必一直辛苦地站着了。”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以——这样可以吗?”我照她的话将沙发搬了过来。病床与沙发的高度有些落差,但只要调整一下姿势,将手肘放到病床上,握起手来倒也不会不舒服。虽然我是用右手握住她,但我此时才发觉自己第一次双手都没戴上手套。我内心疑惑不已,我是何时拿下手套的?
“谢谢你,这样我就觉得稍微安心一点了——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幸好我有开口。”真理子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能睡得着了。如月,你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你不用担心,没问题。”
“是吗?那就好。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占用千织身体的这件事,我想,还是不要告诉未来与藤本先生比较好,你觉得呢?”
“是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比较好。”
“再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他们会相信有这种事。如果我告诉未来,她一定最先怀疑你,我可以想像,不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会逼你承认千织从以前就能流利地说话,将这件事当作你开的恶劣玩笑。至少,她宁愿承认千织从以前就会说话,也不愿意相信我就是真理子。所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好,我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想引起没必要的混乱。”
“的确,这样似乎比较好。”
“嗯,所以我会继续装出不会说话的样子,请你协助我。”
“我知道了。”
“谢谢你。”真理子稍稍握紧了我的手,“如月,晚安。”
“晚安。”
互道晚安后,两人静默不语。虽然我努力想入睡,但意识却不断反刍今天发生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究竟是真理子还是千织?不论我怎么想,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却又无法停止思考。右手传来的感觉让我知道真理子也还没睡着,因为她有时会突然用力握紧,然后又缓缓放松,这也证明她正被一波波袭来的恐惧折磨着。不久,她手上的力道慢慢转弱,时而握紧又放松的间隔也愈来愈大,看样子,她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
“如月,你睡着了吗?”
“还没。太多事在脑袋里打转,反而睡不着。”
“是吗?我有一句话很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你的手指头好长。”
“是吗?”
“是啊!发觉这件事后,刚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是什么?”
“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请你要原谅我。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就是教我弹贝多芬奏鸣曲《华德斯坦》的手。只是这样——对了,千织一直都是像这样紧紧握住你的手吧!”
但我很久没有用不戴手套的手去牵千织了。那时从奥地利搭机回国时,我到底有没有戴上手套呢?正想得出神时,真理子悄悄将手指绕了上来。
“如月,我们赶快睡觉吧!不然我可能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到天亮。”
“说得也是,那就努力入睡吧!晚安。”
没多久,真理子的手指慢慢松开,发出了安稳规律的吐息,在她影响之下,我的意识也开始朦胧,在即将入睡之际,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坐荻原的车往医院时摘下手套的。白色棉质手套因沾满真理子的血而变得鲜红,但或许那是从我手指流出的鲜血——困倦之际,我不禁昏沉沉地如此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