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蒙成与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了帝都。
蒙成与北海同为大东北方邻国,蒙成在大东的正北,北海在大东的东北,两国以白龙山为界,蒙成在西,北海在东。三国彼此间都谈不上和睦邻友,年年边地皆有战事,只是都是些小摩擦,不曾大动干戈。
大东地大物博,乃三国中最大国,只是前遭百年动乱,新朝又才立三年,百废待举,是以暂只能算是一个贫弱的大国。
蒙成以国土来算仅大东的三分之一,但其国内沃野千里最适耕种,更有辽阔的蒙成草原孕育肥美的牛羊及强壮的战马,又兼民风彪悍,一直是强国劲敌。
北海国土又比蒙成小,仅约大东半个州大小,它西边是蒙成,南边是大东,而北与东边却是滨临浩瀚的大海———北海,它之国名亦由此而来。其境内多山地,又气候寒冷,一年中有大半时日为白雪所覆,本是个贫瘠的小国,但这一代的北海之君自继位以来奋发图强,一边鼓励国民开山辟田大兴耕种,一边又以北海之中产出的鲜美海鱼及海中珍珠、珊瑚等等珍稀之物销往他国以累财富,历二十年精治,如今亦是国富民强。
蒙成与北海对于大东这一块广袤、肥美的鲜肉一直虎视眈眈。当年中原动乱之际,蒙成即趁机出兵,侵战了纳谷关及周边六百里土地,只是在东始修平定了北方诸雄后,即派皇逖出兵纳谷关,斩五将,收五城,终是将蒙成赶出关去,收回所有土地。也因此,蒙成一向十分忌恨大东,总欲伺机反扑。而北海则因国土的狭小贫瘠,更是觑觎着大东的大好河山。
因此,在这等情况下,蒙成、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大东后,群臣皆惊。
那一日的朝议中,东始修就此事征询百官意见。
百官意见纷纷,但说来说去可总结为三种:一是在蒙成与北海中选一位结盟或结亲,以杜孤势;二是先发制人,北伐北海,再攻蒙成;三则是既不结盟亦不北伐,只屯兵边城以防万一。
但这三种意见都受到不同意见的朝臣的反驳。
反对结盟的曰“堂堂天朝大国,岂能媚下和盟”,反对北伐的曰“蒙成、北海结亲必是共同进退,而我朝初立,国势尚弱,岂能两面拒敌”,反对不结盟只屯兵的则曰“此举过于保守畏缩,反受制于人”。
朝议从大清早一直议到大中午,三方各有各的理,舌战不休,最后还是皇帝开了金口,才让闹哄哄的金殿安静下来。
东始修先曰“天下初定,贵在太平”,又道“邻国有喜,自当相贺,此为礼仪”,再来即言“堂堂天朝大国更应胸怀宽广气量恢宏”,因此他决定派宁静远出使蒙成,一来贺蒙成王与北海公主大婚,二来以示我朝和睦之意。
皇帝玉言一出,主张结盟的顿是理直气壮,大加赞言“陛下圣明”,于是此事便如此定下。
四月二十六日午时,东始修在庆华宫赐宴,百官同殿,为宁静远及随行官员饯行。
未时宁静远出宫,携着贵重的贺礼,领着众随行官员起程前往蒙成。而皇逖、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几人却是一直送出城外。
目送宁静远的队伍远去后,华荆台对身旁的兄、弟、妹道:“我们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去喝一杯吧。”
“好呀。”南片月立刻欢喜应承。
皇逖、丰极、白意马也点头同意。
“不如就去那家'柳谢酒坊‘吧。”风独影则提议道。
南片月顿涨红了一张娃娃脸,结结巴巴的道:“七……七姐……你……你想干么?”那酒坊正是他中意的那女子家开的。
“我听帝都里人说那儿的酒特别香,引得南将军日日前往,所以我就想去瞧瞧到底怎么个香法。”风独影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华荆台立时会意:“好,我们就去那儿。”转过身看着皇逖、丰极、白意马,“二哥,四哥,五哥,我们走。”
因有丰极同行,为免路上又遭围睹,于是六人一同上了白意马的马车,前往“柳谢酒坊”去,半途中风独影想起今日又得去宫中住了,便与杜康先回府一趟安排些事,一会儿喝完了酒便直接回宫,让他们先行。
马车行了一刻钟便到了一座酒楼前。
“到了。”南片月先跳下了马车。
余下四人鱼贯走下马车,便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从楼里迎了出来。
那女子不高不矮,身段苗条,白皙的面孔上嵌着一双盈盈妙目,容色虽无十分,却是清淡如菊,让人瞅着便格外的舒心怡目。
想着这女子很有可能成为八弟妹,于是四个做哥哥的都目光炯炯的打量着。
在八道或威严或评估的目光下,那女子神态落落大方,目光先落在南片月身上,眼神交会之际眸中漾起一丝欢喜,然后转向皇逖、丰极、白意马、华荆台盈盈施礼:“几位里面请。”她显然是知道几人身份的,但神态语气既不太过热情,亦不刻意冷淡,梨窝微露,如午后清风,带来恰到好处的舒适。
四位哥哥互看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微微点头。
“谢茱,楼上还有雅间吗?有的话给我们来一间。”南片月问那女子。
“自然是有的,请几位随我来。”谢茱笑答,并前头领路。
那刻还不到午时,是以店中客人不过三五个爱酒的老主顾,并未对五人多加注意。五人跟着谢茱静静穿过大堂,上了二楼,然后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
“谢茱,好喝的酒,好吃的菜,你拿捏着份量上来。”南片月刚一坐定便又道。
“好的。”谢茱一边答应一边快手快脚地拉开窗闩,将窗门推到合适的位置,既不让对面窥得雅间里面情况,又可通风透气明光洒入。
后边早有伶俐的伙计提着茶水上来。
“几位请稍坐,酒菜片刻就来。”谢茱为几人斟上茶水后带上门离去。
等脚步声远了,白意马笑着道:“这姑娘倒像个宜家宜室的。”
“嗯。”皇逖点头。
“这姑娘形容大方眼神明正,不错。”丰极亦表同意。
“而且开酒楼的,会做生意,八弟跟了她,饿不死。”华荆台考虑得最为周到。
本来在心上人面前一直摆出从容神色的南片月顿又涨红了一张娃娃脸:“六哥,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跟了她?”
“唉呀!”华荆台拍了一下脑门一副猛然想起来的模样,侧首看着南片月,“小八,六哥都忘了你是个大男人了。唉,你一向就会哭闹撒娇像个孩子,若你与她成亲,那可不就是你跟了她,她带着你嘛。”
“你……你……”南片月嘴一瘪,习惯性地望向白意马求助,可立刻又想起了华荆台方才的话,一时哭不得闹不得,顿时僵在那了。
偏华荆台还不放过他,又道:“小八,这姑娘六哥看着是不错的,只不过你得给六哥说清了,到底是你嫁给她还是她嫁给你啊?若是你嫁她,那六哥得找她家父母要聘礼去。若是她嫁你,那我们几个兄长就得备好聘礼了。”
“当然是我娶她!”南片月拍桌而起,昂首挺胸,扬眉怒目,大张威势,“我堂堂大将,难道还娶不起一个女子不成!”
“啧啧!”华荆台斜着眼睛看他,“八弟你这会倒是想起你是堂堂大将军了,平日里又哭又闹的时候怎么想不起你都二十出头的人了。”
南片月语塞。
“哈哈哈哈……”
皇逖、丰极、白意马顿都冲着幼弟善意的哄笑着。
于是南片月撑不住,眉毛塌下,眼皮放下,照旧嘴一瘪,摆出泫然之态:“二哥四哥五哥六哥你们都欺负我!哼,等着,下辈子我做了老大,一定把你们一个个都欺负回来!”
白意马好笑地摇着头:“八弟,你都要娶媳妇了,以后可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要稳重懂事才是。”说完冲华荆台道:“好了,六弟你就少刺他两句,这是酒楼,可不比家中。”
听了白意马的话,南片月脸红红的,睁着圆圆的眼睛,似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般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地抓着白意马的衣袖问道:“五哥,你是说你也中意谢茱是么?”
“是啊。”白意马揉揉南片月脑袋,“五哥本来想着酒坊里出来的女子定不安份,可今日一看,这谢姑娘端庄大方,你若能娶了她……”他说到这微微一顿,目光望向几个兄弟,然后带着隐约的叹息道,“八弟若是娶了这位谢姑娘,日子定是过得平顺安宁,几个做哥哥的都要羡慕你了。”
“嘿嘿……我的眼光可比你们好!”听得兄长的话,南片月一双圆眼笑眯成一道细细的缝儿。
“等八弟娶了妻,就只剩四弟你了。”皇逖目光望向丰极,隐隐带着劝诫,“四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选个好女子成了亲的好。”
“也是。”白意马轻轻叹息,“这么多年了……四哥,你也该娶亲了。”
丰极垂眸静静看着茶杯里碧绿的茶水,面上淡淡一抹笑,“怎会只我一个了,不是还有七妹么。”
他的话顿令房中一静。
皇逖眉锋一紧,将杯中茶当酒一般仰首一口灌下,白意马、华荆台亦不约而同端茶就饮,便是南片月也微微敛了敛眉头。
一时,房中陷入沉默中。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然后谢茱领着伙计端着酒菜鱼贯而入,顿时酒香菜香盈鼻。
“好香。”华荆台吸了吸鼻子。
“这酒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劲头应该是足了。”谢茱将酒菜摆上,“这些菜算不得珍肴,但都是小店里拿手的,甚得老客的喜欢。”
华荆台率先挟起一筷子“玉麟香腰”,入口即赞:“嫩!香!”
谢茱闻言微笑,一双梨窝里盛满欢喜,又一一替几人斟上酒,斟到南片月时,悄悄看过去,两人相视一笑。几个兄长看得,不约而同的笑笑。
“几位慢用,有事唤一声就是。”斟完酒,谢茱又退下。
“我们先干一杯。”华荆台举杯。
于是几兄弟同举杯,再仰首一口干尽,然后都赞一声“好酒!”
“八弟,你打算何时成亲?”白意马放下杯时问道。
南片月挠了挠头:“谢茱说春日里桃花开的时候最美,所以啊我就想,要是可以就明年春吧。”
“嗯,不错。”白意马点头,“你若是认定了这家姑娘,那便早给大哥说了。如今你成亲总不能草草了事,得早做准备。”
南片月一听,顿横目扫视几位兄长:“你们可别像前几次那样,又来坏我好事。”
几个兄长听了不由都是哈哈一笑。
“八弟放心,这次不会。”丰极开口,眼中尽是笑意,“谢姑娘不同于你先前看中的人,八弟大可安心,只等着明年春做新郎就是。”
听了丰极的话,南片月眉开眼笑:“四哥说的话我信。”
“诶,说到亲事我倒想起来了。”华荆台忽然道,“三哥这回出使蒙成,若是那蒙成王也说要联姻结盟,你们说三哥会不会答应?”
几人停杯,揣摩了一下宁静远的心思。
然后南片月率先道:“三哥呀……若有那种省心省力好处多多的事,他向来都乐意应承的。只不过侄女们都太小,那只能是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了。”说完了抢先挟起一只鸡腿放在自家碗里。
白意马却道:“据我所知,这代的蒙成王正值壮年,儿子有七个,最大的十四岁,女儿却只一个,才七岁,而他的姐姐妹妹们也都已嫁人生子,所以联姻一事应该不大可能。”
“老五,你忘了我们还有位公主。”华荆台赶在南片月下筷前挟过了另一只鸡腿。
南片月看着被华荆台挟走的鸡腿不甘心地皱了皱鼻子,退而求其次的挟起一只鸡翅,一边道:“是呢,七姐也是公主,按年岁来说,配那蒙成王倒也合适。”
听得他的话,一直沉默着的皇逖抿下一口酒,道:“他不敢。”
南片月一口咬下鸡腿,然后一边嚼一边道:“三哥……嗯……敢不敢先不说,你们说若真有这事……嗯……七姐会是啥反应?”
几兄弟不由同时在脑中想像了一下风独影可能的反应,不约而同都是一笑。
然后华荆台颇是感慨地道:“说到七妹的亲事,我就想起了顾云渊。”
他话音一落,南片月来劲了,鸡腿也不吃了,直叫道:“哎呀,那个顾大胆啊!我都佩服他啊!一次又一次的向大哥请婚,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大哥训斥贬官,那小子却一点畏缩也没有,那胆儿够壮骨头也够硬!唉,其实我更想叫他顾疯子!”
几兄弟想到顾云渊,顿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提起这个人,还真不知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说他愚蠢透顶,又或者像八弟说的,根本就是个癫狂的疯子。
元鼎元年,东始修颁布求贤令,一时天下才俊云集帝都,顾云渊便是那个时候自青州到来。当年金殿一番策论,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皆赞此人有经国之才。
东始修先封他做一个六品兰台史,结果不到半年时间,他便编修出兰台史令曾言需五年才能编完的《丹台雅集》,于是破格升他四品少司以示嘉勉。那时候多少人羡慕着他,想他日后必是平步青云。只是东始修封他四品少司的话刚一落下,这顾云渊便开口向皇帝请降“凤影公主”。可想而知,这一大胆请求不但让六兄弟不豫,更是惹来了东始修的勃然大怒,不答应不说,当场便将刚升至四品少司的顾云渊降到了七品廷监。
换作一个人,大抵要哭丧着一张脸了,可这顾云渊却是毫不在意,反是冲风独影道:“下官向陛下请婚那是介于长兄如父,其实只要将军首肯,下官今日此刻,就可与将军拜了天地成了夫妻。”结果,震惊之下的风独影未及反应,震怒之下的东始修已大声喝令侍卫把他给赶了出去。
不想,这顾云渊一到解廌府就连破疑案,不但百姓呼其为青天,便是白意马也大加赞赏,亲自为他请功。东始修当初降他的官,只不过因为这小子竟敢窥视他最宝贝的妹妹,对顾云渊的才干还是很赏识的,于是同意白意马的奏请,进顾云渊五品郎官。
你看这降了的官职好不容易升上来了,别个人还不是诚惶诚恐的跪谢隆恩。偏这顾云渊啊,皇帝封官的金口刚一合上,他便再一次请降“凤影公主”。这次……东始修直接远远的把他发送回老家青州做个小小的琥城七品府尹。
从天子脚下发配到边远小城,这对任何一位朝臣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一生的仕途便就此断送了。顾云渊却是毫无沮丧之色,眼见着要哄他出殿的侍卫已近前来,他还不忘冲风独影喊一声‘虽陛下不同意,可将军若有意,何不随下官私奔琥城去也’。风独影自然是充耳不闻,可玉座上的东始修却是气得脸都绿了,而殿中诸臣无不是背身掩笑,便是其余六兄弟也是无奈叹气。听闻顾云渊离开帝都时,没一个人送行,就背着个包袱,骑了匹瘦马,单身赴任去了。
也不知该说顾云渊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他到任不过两月,琥城便连降暴雨,导致澜河决堤。他抗洪、救灾、安民,事事妥当,等洪灾过后,又领民修堤、导水,不但解了琥城往后的洪灾之忧,更是在江边垦出了数百亩良田。可想而知,琥城的百姓是如何的爱戴这位父母官的,城里的士子、乡绅更是联名上奏朝廷为顾云渊请恩。折子一层层上报,一直送到了太宰丰极手中,想着这人连番受挫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政绩出色,实为难得。于是也就将折子递给了东始修,顺带也赞赏了一句“良才也”。
东始修不是昏君,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所以将顾云渊唤到帝都,照旧进他四品少司,只是……这顾云渊啊照旧又请降“凤影公主”,于是乎……这回东始修已经懒得为他大动肝火了,挥挥手把他贬到禁卫北军去做八品文曹。
四万禁卫北军的最高统帅是一等大将军风独影,自然……这八品文曹也就是风独影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官。满朝的人都明白,皇帝此举不外乎告知顾云渊:“凤影公主”就是天上的凤凰,而他不过地上的蛤蟆,两人之间有天壤之别,就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攀凤了。
对于皇帝这样严苛的处置,顾云渊反而是满脸欢容,当殿拜谢皇帝大恩,然后便冲风独影道:“将军,从此下官可日日陪伴将军也。”
这话一落,不止玉座上的东始修气绿了脸,其余六兄弟也是气红了眼。于是,等顾云渊到了禁卫北军营,六兄弟常借公务之便去走一遭,时不时刁难一番,可这顾云渊却是应付得从从容容,把北军营里的文案事宜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不时带点东西送到风独影帐中。今日是周家铺子里做的灌汤包子;明日是李家铺子里雕的憨态可拘的木偶娃娃;后日是西街刘婶子做的胭脂……虽然这些东西最后都落得个被杜康处理的下场,可顾云渊屡败屡战,没有一丝罢休的意思。
“如今北军的同僚们一说起他都是竖拇指,看来这顾大胆不久又要升官了,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要请降‘凤影公主’呢?”华荆台两眼放光。看来他倒是很乐意见那样的一幕,毕竟这顾云渊数次惹得他们的皇帝大哥跳脚震怒却又没有杀他,连降又连升,算得上是个奇人了。
“诶,你们说这顾大胆这样一次次请婚,到底是因为什么?真是喜欢七姐吗?我乍一点也看不出来?”南片月却道。
“顾云渊喜不喜欢七妹,你看看他望着七妹的眼神便知道了。”白意马伸手拍了拍弟弟脑袋,顺便替他擦去脸颊上沾着的肉屑。
南片月摸了摸额头:“我可还真没注意过什么眼神,这朝上朝下的男人看着七姐的眼神不都差不多么,又敬又怕的。”
“顾云渊是不一样的。”白意马拎起筷子挟向一碟“琵琶虾”。
“所以……”冷不防皇逖开口,“若顾云渊他敢再次请婚,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白意马挟菜的动作顿住了,南片月口里的鸡腿掉下了,华荆台一口酒呛得他咳出眼泪,丰极握杯的手一抖,杯中顿涟漪不止。
几人同时呆呆看着皇逖,见他不似玩笑模样,南片月首先叫嚷起来:“二哥,你说真的假的?你愿意那个顾疯子娶七姐?”
华荆台也同时叫道:“二哥,每次你一开口总要吓我们一大跳。”
皇逖眉头都不抬一下的道:“我说的话自然是真的。”
皇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所以几兄弟都明白他是认真的了,于是南片月的眼睛鼓得圆圆的:“那顾疯子哪里配得上我家七姐!”
“他哪里配不上了?”皇逖反问他。
“他没一样比得上七姐。”南片月噘嘴道。他非常不乐意,他的七姐是天上的凤凰,这世上没一个男人能匹配!最好一辈子留在家里,由他们七兄弟陪着就这样一辈子相亲相爱的过下去!
“那顾云渊除了胆大一点,其他的还真没一样及得上我们七妹的。”华荆台也道,“要是把七妹嫁给他……”他脑中想象了一下妹妹从此以后和那顾云渊相亲相爱夫唱妇随生儿育女的情景,然后头摇得像拔浪鼓似的,“我也不乐意!”哼!他的妹妹虽然有时候强悍了一点凶了一点,但那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怎能被其他臭男人染指了!
皇逖剑眉一敛:“虽然那顾云渊地位及不上我等,相貌及不上四弟,论武艺畴略也及不上七妹,但是他对七妹之心却是常人难及。”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丰极,继续道:“这世上没几个明知会触怒皇帝还敢不怕死的向皇帝请婚的,只凭他的胆量与气度,便已世间少有,更何况他还有满腹才华,若得妹婿若此,我等夫复何求。”
闻言,南片月、华荆台没了声了。
皇逖说的是实话,这顾云渊只凭他那一份无畏从容的气度与数年如一的心志便足胜世间诸多男儿。
“顾云渊这个人,说老实话我挺欣赏他的。”一直没发表意见的白意马忽然道,“只是啊……只要想想他要娶我们的七妹,我这心里呀……就觉得他忽然间面目可憎起来。”
“哈哈哈……”
华荆台与南片月同时大笑起来,他们可不也是这样的心思。
“五弟你也说这等任性话。”皇逖颇是无奈的看着兄弟中本是最让他省心的弟弟。
白意马苦笑着揉揉眉心,对着自家兄弟自是可以毫无顾忌,“七妹可以说是我们兄弟一手带大的,一想到她要嫁到别人家,这心里头就是不舒服。”
“诶,老五你也别难过。”华荆台灌了一口酒,“先不说我们同不同意,首先大哥就不会同意。”
皇逖拎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道:“大哥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误她姻缘。七妹再了得,她也是个女儿家,总是要嫁人成家的。”
“可是……”白意马目光望向丰极,见他垂着眸不发一言,心底不由得惋叹难抑。“二哥,这事你还是细细思量了再行不迟,否则大哥那里只会适得其反。”
“咚!”酒杯重重搁在桌上,皇逖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你们想七妹蹉跎到哪年哪月?”
几人见皇逖面上隐露怒容,不由都愣住。
“我们八人虽非血脉,但结义的那一日起,我们便已是兄弟、兄妹,这么多年过来,我们早已胜似亲生。可即算如此,我们也没法陪着七妹一辈子,她终会与另一个人相伴相守。”他目光缓缓看着几个弟弟,“我们疼爱七妹,又怎忍她孤独终生?有好儿郎倾慕她,愿守护她,我们自应乐见其成。所以……大哥他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留她一辈子误她一辈子!”
话音落时,他的目光落在丰极身上,丰极如有感知,抬眸。
两人目光相对,一个锋锐如剑,一个深沉如潭,互不退缩,各有坚持,只是所为的都是同一个人。
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怔怔看着两人,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因为……风独影的婚事,一直是他们兄弟心头的一块心病,提不得,亦放不下,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如今,二哥终是要打破这份平静吗?可是,一个顾云渊能行吗?即算他人才难得心志坚定,可大哥的数次贬压便已表明态度,更何况……
三人心头沉甸甸的,既想认同皇逖的做法,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许久,丰极轻轻启口:“七妹不会同意的。”那声音平稳,可在皇逖的目光下,就如同艳阳下的薄冰,如此的不堪一击。
“没试过怎会知道她同不同意?”皇逖的声音冷峻坚定。
丰极唇动了一下,却又是沉默。他看着皇逖,兄长的目光利得仿佛能剖开他的心,胸膛里一阵阵凉意透来。
房中一时静得可怕。
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你望我,我望我,互使眼色。
最后,还是南片月打破沉默,冲着皇逖道:“二哥,七姐……”他的话刚开头,门吱嘎一声推开了。
“唤我干么?”风独影大步跨入,身后杜康替他们把门重新关上。
南片月愣了愣,然后冲着风独影笑道:“七姐,方才我们说,要是三哥与蒙成王达成和约,要把你嫁给那蒙成王做王后,你乐意不乐意?”
风独影眼角瞟一眼南片月,唇角弯起一个不屑的弧度:“做王后没兴趣,若是做蒙成王那还可将就。”
“哈哈哈……”
五兄弟闻言同时放声大笑,这一笑解了房中僵局,亦扫了胸中烦闷。
“果然如此,不愧是七姐。”南片月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珠。
“七妹,你看这‘芙蓉鲫鱼'我们都没动,专给你留着呢。”华荆台将鱼往风独影面前送。
“这女儿红很香,来,五哥给你倒一杯。”白意马斟了杯酒递给她。
“七姐,我给你留了一只鸡翅。”南片月将碟中最后一只鸡翅挟了给她。
嗯?风独影挑起眉头,看着忽然间殷勤起来的兄长与弟弟,又瞅见了对面皇逖、丰极柔和爱惜的目光,心头顿起疑云:“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
南片月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天真无辜的道:“七姐,你怎可质疑我们对你的一片友爱之心呢?”
“是啊是啊,七妹你也太多心了,难道我们做哥哥的不能对自家妹子好不成?”华荆台亦打着哈哈笑道。
“就是,来,喝酒。”白意马端起酒杯送到她手边。
几兄弟怎能说:因为刚才提到了你要嫁人,所以我们心中都生出了不舍之情。
风独影狐疑地再看他们一眼,然后也就放弃了,举杯示意干。
于是,喝酒吃菜。
因许久不曾相聚,是以六人心头都十分欢快,聊着些朝中家中的趣事乐事,彼此间抢菜灌酒,一直喝到日头西落才散。
六人结了帐出酒楼,迎面正碰上了数人打门前经过,彼此一照面,皆是怔了怔。
“好巧呀,竟在这里遇到几位大人。”那几人中为首的一人率先招呼行礼,他身后跟着的人亦纷纷向六人行礼。
“是有些巧,梁大人。”丰极微笑回礼,皇逖、白意马亦冲几人颔首作礼,身后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却只是淡淡扫一眼便作罢。
那为首的人年约四旬,白面微须身材微胖,看起来和蔼可亲,正是当朝五大家族之一梁氏家族的梁铎,亦即梁妃的长兄,在朝中任职太常。
“几位大人这是?”梁铎目光故作疑惑的打量着几人。
“我们兄弟好久不聚,难得今日碰上,便在此喝了几杯。”丰极目光扫向梁铎身后的人,亦作疑惑状,“梁大人你们这又是?”
“哦,朱大人新作一篇斌文得大儒秦老先生赞誉,我们几人正打算去‘聆风阁’喝上几杯为他庆贺一下。”梁铎回首看向身后一瘦高男子道。
“那真要恭喜朱大人了,秦老先生难得夸人,可想而知朱大人此斌定是绝世佳作。”白意马闻言不由冲那瘦高的朱大人道。
“哪里,白大人谬赞了。”朱大人赶忙抱拳作礼。
“哈……几位大人可真是雅兴不浅呀,这吟诗作赋的雅事还真不是我等粗人做得来的。”华荆台不冷不热的插了一句。
“华大人此言岂不令我等惭愧。”梁铎笑得甚是和蔼,“几位大人日理万机,哪得空闲做此闲事。”抬头打量着身前的酒楼,又道:“这酒坊看着普通,可有六位大人至此便不啻是诀议军国大事之金殿,几位大人说是不是呀?”他边说边回头望向身后跟随的诸人,面上笑容可掬,可目光闪烁言词隐晦,显得别有深意。
“哈哈……梁大人此话有理,六位大人所在之地岂同寻常。”众人皆呵呵附和。
皇逖、丰极、白意闻得此言,皆不着痕迹的眉头微敛。
“梁大人这话倒有意思。”风独影忽然开口,似笑非笑看着梁铎,“这酒坊因我六人在此可比金殿,却不知聆风阁里有梁大人与诸位大人又可比之何处?是朝秦楼还是暮楚馆呢?”
一句话,顿让梁铎面上的笑挂不住,脸胀得通红,眼睛如蛇般盯紧了风独影,却又发作不得。而他身后几人却是面孔红了又青,青了又白,颇有几分畏色。
一旁的华荆台与南片月抿紧了嘴窃笑,甚是快意。
“本将还得回宫,就不耽搁几位品赋听曲了。”风独影一招手,“杜康我们走。”说罢她转身即走,杜康自是如影随行。
“诶,七妹(七姐)你等等我。”华荆台、南片月赶紧追去了。
“告辞。”
丰极、皇逖、白意马有礼道别后跟上弟妹的步伐。
身后,梁铎的目光变得阴沉。
“梁大人……”有人试探着轻唤一声。
“几位大人,我们也走。”梁铎一转身便换回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我特意嘱咐弄了几坛好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哦……好。”几人呵呵附和,一道往聆风阁去了。
而那边,一走出了这条街,华荆台便是嗤声不断:“他们小聚那是雅兴,我们饮酒便是谋国!你们说说,这世上理也没这么个偏法吧?”
皇逖、丰极、白意马沉默着。
“唉,我这会开始想念三哥了。”南片月则望向城门方向摆出思念模样,“对付这等小人,还是三哥最在行。”
“二哥,就因为这些人,所以我们便要疏远吗?”风独影却看住皇逖。
最先搬出宫的是皇逖,率先减少兄弟间相聚的亦是他,原因他们七人心知肚明,自也不曾怪责,只是想想却甚是不甘。
皇逖看着弟妹,面色平静,淡淡道:“七妹,我们活在这世间,而这世间并不止我们八人。”
风独影唇抿紧,想说什么,可瞥见兄长冷峻的面孔上那双温柔疑视自己的瞳眸,终是忍了。转身昂首,大步而去,“杜康,我们走。”
杜康向几人行礼后几步跟上风独影,身后几兄弟沉默的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片刻,皇逖收回目光:“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
“是呢,明日还得早朝。”华荆台喃喃道。
于是兄弟几人各自告辞回府。
那时刻,宁静远的马车已离开帝都数十里,他倚在车窗边,看着暮色里匆匆掠过的景色,思索着此行的目的。
风独影回到皇宫,经过景辰殿前时,远远便瞅见一行人迎面行来。
“七姑!”
还未看清是何人时,一声欢快的呼唤响起,然后一个小身影飞快的奔来,到身前时一把抱住了风独影的腰。那是一个七、八岁男孩,锦衣珠冠,玉白的面孔上嵌着乌黑的眉眼,十分惹人喜爱。
“天珵。”风独影停步,拉开腰间的小手时顺势牵住。
“七姑,你今日是住在宫中吗?”当朝的五皇子———东天珵仰头殷切地望着风独影。
“嗯。”风独影点头。
前头一年约二十六、七的女子领着数名侍从娉婷行来,隔着丈远时冲风独影微笑颔首以示招呼,然后停步,含笑看着东天珵粘着风独影不停发问。
“七姑,我今天可以去你宫里玩吗?”
“七姑,你今天教我练剑吗?”
“七姑,我今天还要默书,你陪我吗?”
“七姑,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宫玩?”
“七姑,你宫外的住处也带我去住住呀。”
……
小小人儿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纵是风独影也舍不得不于理会,只得无奈的按按眉心:“你既然还要默书,又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要先去看父皇,回头再默书,母亲答应我了的。”东天珵抓着风独影的手不放。
风独影抬眸看了一眼对面婉丽秀雅的女子,亦即东天珵的生母———凤妃。
“七姑,既然你今日住宫中,那我去你宫里玩好不好?”东天珵扯着风独影满是期盼的问道。
“好了,珵儿你就别再烦你七姑了。”凤妃移步前来,牵过东天珵,“你七姑都被你烦得头痛了。”
东天珵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七姑,你烦我吗?父皇是不是也因为烦我所以不来看我啊?”
风独影眉一敛,望着凤妃。
“这孩子大半月没见到他父皇了,这不吵着要见,可陛下忙于政务哪里得空,所以便带他来这边走走,若碰巧遇上了陛下,也就算他见着了。”凤妃淡笑解释,这样的话说来,未有窘迫未有郁色,清清淡淡的一派从容之色。
若说东始修的众多妃嫔中有让风独影另眼相看的,便只这凤妃一人了。倒并非她无为不争,而是此女甚知分寸,一言一行总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风独影垂眸看一眼东天珵,那小脸上满是黯色。他还太小,不能如他的母亲那样从容面对父亲的冷落,也不能如他母亲那样以淡然来掩饰自己对父亲的想念。
“你父皇这会估计还在忙着,不如七姑教你练剑如何?”她对东天珵道。
果然,一听此言,东天珵两眼放光,面露喜色:“好啊好啊!七姑。”他一把拉住风独影的手,一边转头望向凤妃,“母亲,我和七姑去练剑,明晨再默书可好?”
凤妃抬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道:“你保证明晨一定默书,而且要认真练剑,不能惹七姑生气,我便答应你。”
“嗯,我保证。”东天珵郑重点头应承。
凤妃替东天珵理了理头上的束发珠冠,然后抬眸看着风独影道:“那便麻烦将军了。”
风独影淡淡点头,牵起东天珵往凤影宫去:“若是练剑晚了,天珵今日就睡在我宫里。”
凤妃心头一动,冲着风独影离去的背影垂首一礼:“多谢七妹。”她知道,但凡风独影回宫的日子,东始修无论多忙都会去看望妹妹的,今日自也不会例外,那住在那儿的东天珵自然就能见到许久不曾见到的父皇。
风独影摆摆手,未曾回头。
到了凤影宫,刚踏进门,东天珵的肚子便咕噜叫起来,原来先前为着见他父皇,一直忍着不肯用晚膳。风独影弹了弹他的额头,有些好笑又好气地叫人传膳。
虽则先前耍了赖皮手段不肯用膳,但这会再饿,东天珵也不肯失了仪态,小小的身子挺直坐着,因胳膊短,所以让侍从先将菜挟到近前的碗碟中,然后再自己动手,一口饭一口菜地细嚼慢咽,一点也不挑食。
等用过膳,休息了会儿,东天珵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如同向太傅行礼般向风独影一礼,道:“七姑,教我练剑吧。”
其实风独影说是教他练剑本不过借口,此刻见他那小小面孔上一派认真模样,暗想这孩子倒是言出必行。于是叫杜康寻了把短剑出来给东天珵用,领他到空旷的庭院里,然后演练了一套简单的剑招。
东天珵举着短剑,跟着她的动作一招一式的老实练着,等到他记住了后,风独影便停了招式在一旁看着。
小胳膊小腿使来,自然看不出什么威力,但东天珵一遍又一遍的练,既没嫌枯燥,也没有一丝偷懒的意向,那等端正认真的姿态一点都不像个八岁孩童,让风独影面露微笑之余,亦不由轻轻叹息。凤妃倒是教养出了个好儿子,可平常人家里的孩子又岂是这般模样。
练了一个时辰收剑,天已全黑了,宫里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了香汤,侍候两人沐浴。
等洗沐后出来,漆黑的天幕已挂起银色月轮。
风独影披着还有些湿的长发,就坐在廊下擦拭随身宝剑,东天珵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擦着方才风独影给他的短剑。
东始修踏入凤影宫时,便看到廊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由得有些恍惚。
那刻虽是漆夜,但天幕上有明月,廊前挂着宫灯,所以庭院里的光线便是朦朦的一种灰白,不甚明亮,却也不黯淡。
廊下的横栏上,风独影倚柱而坐,手中绢布细细擦拭着长剑,宽大的雪袍,长长的乌发,在夜风里微微飘动,昏黄的灯光洒落在她冷淡的眉眼,显得宁谧慵懒,可手中长剑折射出银月冰冷的光辉,又显出冷峻森严。那仿佛是一卷古画,画着远古战神大战之后片刻宁静的休憩,在那卷古画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在战神的脚旁,衣貌形态,如出一辙。
这样的景象,落在当朝皇帝眼中,是如此安宁静好。
东始修来凤影宫时从不许侍从高声传呼,所以此刻,院中侍候着的几名侍从见着陛下到来,亦只是无声的屈膝行礼。东始修挥挥手,便都静静退下。
轻悄移步,慢慢近前,怕惊动了那画卷里的人。
只是再轻的脚步,于耳目灵动的人来说,与咚咚大响并无差别。
风独影抬首,见到他来倒也没惊讶,只淡淡唤一声:“大哥。”依旧坐着,手下擦剑的动作并未停止。
倒是东天珵听得这声惊了惊,一抬头便见着许多天没见到父皇,赶忙放下剑,起身恭敬的行礼:“孩儿拜见父皇。”
东始修冲东天珵摆了摆手示意起身,然后问风独影:“天珵怎么在你这?”
风独影没有抬头,目光注视着雪亮的剑身,一下一下轻柔的擦拭着:“我回宫时正碰上他,想着好久没教他练剑了便带他过来。这不刚好练完,大哥来了正好,天珵还应承了她母亲今晚要默书,你呆会顺道把他送回凤妃宫中。”
东天珵听得风独影的话顿有些惊讶,想反驳说七姑你答应了我今晚住在你宫里的,但一瞬间脑中忽闪现母亲灯下等待的身影,于是咽下了冲到嗓子眼的话,沉默的垂首。
而东始修听了这番话并没什么反应,几步走到廊前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揉了揉有些僵的脖子,道:“天珵,过来给父皇捶捶背。”
东天珵愣了下,紧接着便满心欢喜的应道:“是,父皇。”走到东始修身边,举起两个拳头,不轻不重的给父亲捶起背来。
一时庭中又静下来,东天珵认真的给父皇捶背,风独影安静地擦拭宝剑,而东始修目光静静地平视着,似乎看着风独影,又似乎落在远远的夜色里。
许久,风独影收剑入鞘,将剑抛给一旁的杜康,抬目看了看东始修的神色,她站起身来:“大哥,你有话要与我说?”
东始修没有答话,而是沉吟着,似乎在想如何开口,过得片刻后,他才显得漫不经心地道:“昨日与二弟商议了一下兵马之事,完了后他忽然对我说,你年纪不小了,我们做哥哥的该为你的终身大事好好考虑了。”他说着边抬眸看着风独影,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想法。
可风独影听了,面上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
东始修等了片刻,然后又很是平淡地道:“二弟还说你早过了成亲的年纪,我这大哥若真为你好,就该替你找个好男儿做夫婿。”
风独影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她的目光移开了,片刻才淡淡道:“二哥他是有了妻儿日子过得舒坦,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如他一般才叫快活。”
东始修目光定在她身上。
风独影仰首望向夜空:“大哥,你不用为这些小事操心,我早说过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她的声音平淡静然,如同不起波澜的潭水,“这世间男儿于我,可兄弟,可朋友,可敌人,此外再无其他。”
最后一语落下时,东始修心头一震,一时间却是分不清是何感觉,似乎一松,又似乎一紧,然后便是沉沉的如巨石压胸。
良久后,他注目月下耀如凤凰的女子,平静地道:“这世间少有男儿配得上我的凤凰儿。”
风独影没有说话,目光一直望着夜空上的星子,许是因为星子太过明亮,令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微微闭目。
那晚,东始修在凤影宫里呆得不久,戌时便离去,同行的自然有东天珵。
那晚,风独影在庭院中矗立中霄,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夜空,茕茕孑立,神容静谧。
此后,朝内朝外一直很平静,一日日过去,转眼便到了五月十二日。
这日是南片月的生辰,不过是散生,所以谢绝了那些知情同僚的美意,只在府中摆了桌酒席,就请了兄姐一起吃喝一顿,东始修也换了便服悄悄来了。
席间,白意马道:“今日是蒙成王与北海公主大喜之日,又是八弟生辰,看来今天这日子是个大吉日。”
提了这话头,南片月顿停杯,道:“今日独缺了三哥,这会估计正在那蒙成王的喜宴上喝得开怀,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哼!等他回来了,我得找他要份厚礼。”
“也许三哥会带回一名蒙成的美人给你做寿礼。”风独影戏谑道。
“那留给三哥自己得了,美人我有谢茱就可以了。”南片月说得甚是直白。
“哈哈哈……看不出八弟还是个痴情种子。”东始修大笑。
南片月目光扫了几位兄长一眼,道:“咱们兄弟几个,也就三哥有些风流罢了。”
他这话若叫别人听着,定是不敢苛同,虽则皇逖、白意马、华荆台皆只一位妻室,但娶妻之前身边侍妾也是有一两名的,何况东始修的妃嫔有十多位,几兄弟怎么着也称不上独情专一,只是这话落在在座几人耳中,一时却都思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眼见兄弟都沉默下来,丰极于是举杯,道:“那我们便为三哥干一杯,看他这趟从蒙成回来是不是又会给我们带回一位三嫂。”
“嗯,有理。”白意马也举杯。
“可不,三哥向以风流自赏,倒说不定真会带回个蒙成国的三嫂呢。”华荆台也欣然附和。
风独影也举起杯,却道:“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女人为何喜欢三哥那样的。”
“女人大多性喜甜食,你三哥巧舌如簧,甜言密语信手拈来。”皇逖的话永远是一针见血。
“哈哈……到时三哥府里又要热闹起来了。”南片月则是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成份。
“干!”几人碰杯。
那时刻,千里之外的宁静远确实是在蒙成王的喜宴上,只不过并不似他的兄长弟妹猜想的那样轻松快活。
蒙成的王都这一日十分热闹,百姓都在为国王的大喜而欢庆,蒙成的王宫里则更是热闹非凡,处处都是飘荡着酒香笑语。
作为强盛的蒙成王国的王的大喜日,各国都派使臣前来庆贺,那蒙成王又想借此在诸国使臣面前显摆一下,于是将王宫里重新装饰一翻,处处粉金饰银奢侈华丽,又在王宫最大的宫殿里摆下了百桌华宴,款待各国使臣。
喜宴上,使臣们纷纷起身向蒙成王敬酒庆贺,宁静远自也不能例外,轮到他向蒙成王敬酒时,那蒙成王却道:“宁大人,寡人听说贵国的‘凤影公主’有天人之姿,更兼得一身绝伦的武艺,实为当世第一的佳人,却是至今未曾婚配,闻其原因是说贵国的那些男儿都不喜这等处处比他们强的女子,不知是否属实?”
“呃?”宁静远摆出一幅惊愕不知所措的模样。
蒙成王坐在王座上,目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接着道:“宁大人,既然贵国的男儿如此小心眼,那不如把你们的‘凤影公主’嫁到我蒙成来做寡人的王妃如何?我们蒙成男儿最是敬佩这等巾帼英雄,公主若来蒙成必是如鱼得水,胜在贵国孤影自怜。”
那刻,宁静远的脑中瞬间闪过风独影嫁过来后架空蒙成王一手掌控蒙成国最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蒙成纳入大东版图的美好计划,这等省心省力的好事令得他几乎想当场点头应允,只是同一刻,他又觉得脊背上凉嗖嗖的,仿佛他的那六个兄弟全都站在身后以雪刀似的目光刮着他。于是他只能心头遗憾的叹一口气,面上却是绽出和煦的笑容,上前彬彬有礼地对蒙成王道:“本使先代七妹谢过大王的美意。”
“哦?”蒙成王眯了眯眼睛,“怎么?宁大人不乐意?”
“非也。”宁静远赶紧摇头,“若能与大王结亲,别说是本使,便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也是十分乐意的。只是……”他微微一顿,似有些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蒙成王果然发问。
“只是我家七妹性子太过彪悍。”宁静远颇有些踟躇,似乎家丑不好意思外扬。
蒙成王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我们蒙成女子可不似贵国的女子讲究温柔贞静,我们蒙成男儿爱的就是那泼辣野性的女子。”
“非也……非也。”宁静远又连连摇头,看着蒙成王,似乎有口难言,畏首畏尾的,一张白净的面孔也憋得红红的,实在是符合蒙成王心中大东迂腐孱弱的文人形象。
“宁大人,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吗,这吞吞吐吐的真让寡人气闷。”蒙成王瞄着宁静远道。
这位大东使臣一到蒙成他即派人盯着,想看看能与大东皇帝结成兄弟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位宁使臣一到王都即携着贵重礼物,像只苍蝇似地到处巴结蒙成的亲贵们,经那些与他结交的臣子们回报,此人不过浮夸之徒,且喜酒好色,来了不过五日,便已三次偷偷避人耳目的去勾栏里寻花问柳。想想大东皇帝竟视这样的人为兄弟,封其高官厚爵信任有加,以此类推,这大东的官员大概也没几个能用的,看来与北海结盟是对的,只待约定的时日一到,便可发兵南下,问鼎中原。
宁静远拧着眉头,甚有些愁苦地道:“其实……我家七妹曾订过一门亲事,对方长得高大英武又出身名门,实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与我七妹相配,也算是天赐良缘。谁知,我七妹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这男儿虽未有妻室,但少时起房中便收有一名婢妾,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没想到我七妹却冲到男方家中,先是把那名婢妾的脸划花了,然后又挖了双目斩了双手断了双足,再扒光了衣裳鞭打游街,打到半死又以麻袋装了沉到井里活活淹死。只说她只一个夫婿,那她的夫婿便也只得她一个妻子,否则皆如此类。”
这番话说完,殿中便是一静,那蒙成王只觉得面上凉嗖嗖的。
而若给帝都里南片月府中饮酒的七人听得,估计风独影会当胸就给宁静远一脚,把他踢飞数里远;东始修会狠削他一顿后关凌霄殿里批一月折子;皇逖会直接给他一拳打破他那张嘴皮子;丰极会很优雅一笑,然后不出半日,宁府里的那些破事便会满帝都传唱;白意马会锁紧了眉头瞪他,至少半月不与他说话;华荆台会撬光了宁府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南片月会时时刻刻跟着他,逢人便指着他说三哥是小人。
总之一句话,宁静远这话若在帝都里说,绝对会很惨很惨,谁叫他没事造谣呢。
可是那话他是在千里之外的蒙成王宫当着蒙成王、蒙成百官及各国使臣说的。而那时,宁静远看看殿中诸人的反应,心里还毫无愧疚地嘀咕着:七妹啊,你就牺牲小小名声助三哥一臂之力,况且这也算是一劳永逸,往后别说蒙成,便是其他诸国估计也没有一个敢向大东“凤影公主”求亲的,如此一来省却你远嫁他乡之忧,诸位兄弟也要感谢我才是。
确实,那刻殿中上至蒙成王,下至蒙成百官、各国使臣,听了这番话后第一个念头生出:这公主岂止个性彪悍,简直是手段毒辣,可千万不要嫁到我国来;第二个念头冒出:这大东君臣看来皆是无能之辈,如此丑事,竟当着各国使臣讲出,此位宁使臣也算得是猪头猪脑,那位派来如此使臣的大东皇帝足见昏愚。
然后宁静远在殿中诸人心思纷纷之时,又摆出诌媚的姿态道:“大王,本使倒是听闻北海国的长公主美艳非凡举世无双,如今公主嫁到蒙成,与大王正是英雄美人相匹,当世佳话啊。”
听了这话,蒙成王面上神色僵了僵。
原来当初他也是听闻了北海国长公主的美貌,所以在北海说要结盟时便指名道姓地要长公主的,谁知那北海王却只同意出嫁二公主。当然了,这位二公主刚才他是悄悄看过了,那也是千中挑一的大美人,只是心里总是痒痒的想那美名远扬的长公主会如何呢?你看看连大东人都有闻名呢,真不知是何等的美貌呢。于是乎,越想心头那疙瘩越大。
而宁静远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敬完蒙成王的酒后,目光不经意扫向对面的王弟纳尔图,然后举杯走了过去。
那日,大东帝都南将军府里是融融一片的欢乐。
那日,蒙成国的王宫里是喜庆热闹的一片欢乐。
夜里,当蒙成王拥着美丽的新王妃共入锦帐时,招待各国使臣居住的西屏馆里,宁静远从一个尺来长的看起来甚是贵重的镂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开时问身旁的侍卫:“赵空,你看这东西旧不旧?”
“旧。”赵空看着那仿佛尘封了十来年的物件。
宁静远眯眸微笑,如同一只搂鸡在怀的红毛狐狸,“那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真。”赵空翻眼望着屋顶。暗想,出自你宁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
宁静远满意的点头,将那东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带来了没?”
“带来了。”赵空再答。
于是,那晚的子时,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开了纳尔图府的侧门。
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北海出兵南下,三路进发,直逼大东边境。
二十五日,急报自边城传到了帝都,
帝都里,万事俱备只等此报的东始修振剑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议事。
群臣对于北海来犯,自然分成了主和与主战的两派。
主和的一来认为立国不久,国力尚弱,不宜兴兵;二来认为蒙成与北海新近才结了亲,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显见是宁大人出使蒙成失败了,蒙成必是与北海达成密约,若我朝与北海开战,其必然乘机攻袭我朝,到时两面受敌,我朝险矣。因此,莫若舍些财帛,以求休战。
主战的则认为未战求和,天朝颜面何存,且有一便有二,这等示弱舍财的先例决不可开;况且北海区区弹丸之国竟敢妄图窥视我天朝大国,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气,自是应该重兵压境,打他个落花流水,以彰显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
两派各持己见,东始修不与表态,是以当日未有定论。
二十八日,又有急报传入帝都:蒙成发生内乱,王弟纳尔图举兵谋反。
至于纳尔图举兵的原因,则很简单:王兄夺了本该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遗诏为证,王位本是要传给他的。
先代蒙成王儿子有七个,只是夭折了两个,成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三个,最后留下的只此代蒙成王与纳尔图。此代蒙成王为长子,是侧妃生的,纳尔图为第三子,却是王后生的。当年两人为着王位那也是互相较劲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两个儿子中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到最后死的时候都没说个准数。结果,先代蒙成王刚一闭目,长子便集结了国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为强的带了一万精兵围住了王宫,于是乎很顺利地登上了宝座。如今,纳尔图忽然从先王的某个老侍臣手中得到遗诏,自然就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按照蒙成王与北海王的秘密约定,五月三十日本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只能专心平息国内叛乱,哪里还能腾出手脚出兵大东。
那时候,宁静远一行已在归国途中,离帝都还有两日路程。
二十九日,东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议事,等群臣到齐了,他一把将丰极推了进去,自己拍拍手,很是潇洒的去了凌霄殿。
一个时辰后,丰极率先启门而出,身后群臣相拥,个个满脸敬服。
这世间,有一种力量叫“美”,而这种“美”又兼得了绝伦的才具之时则更为强大,而当这种“美”还拥有了正义与正气之时则是所向披麾。
在元鼎年间,有一句话广为流传:这世上没有人能违背“大东第一人”丰极丰太宰的意愿。
“大东第一人”的称号不是给站在大东最高位置的皇帝东始修,也不是给那个武功盖世无双的“血焰将军”皇逖,而是那个有着“大东第一美男”之称的丰极。
五月三十日,东始修下诏,御驾亲征北海,“凤影将军”风独影随驾,其不在期间,太宰丰极总领朝政,太律皇逖协之。
那日未时,宁静远一行回到帝都。
晚间,兄长弟妹在“柳谢酒坊”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华荆台问他:“三哥,那蒙成的内乱是你搞的鬼吧?”
宁静远正气凛然的道:“我区区书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只有精兵数万的纳尔图王才能担此重任。”
白意马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便为我们解除了蒙成之忧。”
“哪里哪里。”宁静远摆出谦虚模样,“我也只不过是顺手推波助澜罢了。”
几个兄弟听了他这话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推波助澜?这“推波助澜”里不知藏了多少阴毒的诡计。
而南片月看着兄长那虚伪的模样更是寒毛直竖:“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可不。”连风独影都感慨起来,“若哪一日我们几个对立,那我宁愿与武功第一的二哥开战,也不要与三哥你为敌。”
“说什么傻话呢。”宁静远左手抚了抚妹妹的长发,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面上一派兄长的慈爱之色,“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与你们为敌。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宁愿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让你们为难啊。”
听了他这话,风独影是斜着眼睛满脸怀疑的瞅着他,南片月则抓着他的手一脸欢喜害羞的模样道:“三哥真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啊。”
“说起来……”丰极笑容可掬地看着宁静远,“其实我们也可学学那北海嫁位公主过去,到时岂止解了当前之忧,还可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将蒙成纳入掌中。”
“是呢。”宁静远很顺当地点头,“我当时还真想答应了把七妹……”话到这断了,只因身侧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砰!砰!”
一左一右两个拳头同时送到,力道都是恶狠狠的。
于是乎,第二日早朝时,群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近日又为王朝立下大功的宁静远宁大人,见他两个眼眶都乌青的,不由都关怀备至的问候原因。
宁大人摸摸眼眶,然后一脸无怨无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远,忧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难以成眠。这皆小事,多谢诸位大人的关心。”
哦……众臣闻悉,无不心怀敬重地看着他:“宁大人原来是因为日夜忧虑家国大事才至此,真可谓国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
“哪里哪里。”宁静远诚恳又谦逊地向众臣致谢。
远远瞅着的南片月直觉得牙根发酸,对身旁的华荆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
华荆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会知道了。”
六月初一,黄昏时,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杜康禀报风独影时,她犹疑了片刻,才道:“请他过来。”
杜康去了,过得会儿,便领着顾云渊到来。
那时正是黄昏薄暮,绯艳的霞光满天地流泻,将院中的绿树红花衬得格外明媚,于是梧桐树下的那一袭白衣便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皎洁。
听得脚步声近前,风独影并未起身迎客,依旧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一卷书搁在腰间,眼眸静静望着天际。
顾云渊到了后也不言语,只是凝眸含笑看着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赏一幅名画,而不是面对着一位官阶数倍高于他的大将军。
许久,风独影的视线自天边移回,转头望来,眸中绮霞映染,如琉璃宝石,华光流溢,璀璨慑人,目光对视的刹那顾云渊心头一悸,瞬间脑中空白一片。
“你来何事?”风独影坐起身。眼见杜康已将竹榻上摊着的书归置一旁,她手一抛便将手中的书抛至那垒起的书堆上。
顾云渊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有仆人奉上热茶,然后随杜康静静退下。
“自将军搬出宫,下官还未曾来府上拜访,今日得闲,便来看望将军。”他闲闲笑道。
风独影闻言淡淡睨他一眼,“现在看过了,本将很好,顾大人就请回吧。”
“唉!”顾云渊顿长叹掩面,摆出伤情的模样,“下官才来这么片刻,将军便要赶人,亏得下官这么多年对将军都是情真意厚,却连顿饭都讨不到,将军可真是无情啦。”
风独影眉头跳了跳,扬声道:“杜康,送客!”
“诶,别!”眼见真要遭驱逐了,顾云渊赶忙摆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将军的。”
于是风独影摆手挥退闻声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说!”
“咳咳。”顾云渊清了爽子,又端正了仪容,才道:“将军,为何将下官的名字从随军官员名单中划掉了?”
他这话问出,风独影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眼眸亦转向别处。
“将军难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顾云渊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没一会便又故态复萌。
听了这话,风独影倒是转回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为如何?”
倒想不到她会这样问,顾云渊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东的臣子,自是赞同的。”
“哦?”风独影凤目里眸光一闪,看着他再问,“理由呢?”
“当日太宰大人于景辰殿里劝说诸位大臣时便曰‘强敌环视,何谈休生养息;征讨北海,则敲山震虎以慑诸国’。”顾云渊顺口出丰极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话。”风独影下巴微抬。
顾云渊抬眸,眼中光芒一闪,便又淡化于无。
风独影心中一动,不由看着他,确切的说,看着他的眼睛。人的心里闪过什么心思,他的眼睛都会有所流露。而顾云渊虽然容貌不甚出色,却有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于其下的双目便显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纤尘的清洌。
过得片刻,顾云渊终还是答了,答得言简意赅:“杀虎自不能待其雄壮凶猛时。”
“哦?”听得此句,风独影挑眉,凤目中隐约一抹赞赏。
“下官回答了将军,将军却还未回答下官呢。”顾云渊一瞬间神色便又恢复随性的轻狂。
风独影敛了敛眉,才道:“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必要去那刀剑如林的战场。”
顾云渊顿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为了相伴将军左右。”
对于他的这些调笑,风独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着顾云渊。这几年来,这人朝上朝下引人侧目,她却一直看不透这人。世人入朝,要么是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要么是贪求富贵嗜好权势,而眼前这个人却全然不是。若是为了富贵权势,他不会数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时今日还只是个八品文曹;若是为了国家百姓,他便更不该言行无忌,以至屡遭贬斥而屈就一身才华;若真是为了她……她摇头屏弃脑中所想。
这个人,他入朝来,难道功名利禄无一所求?
“顾云渊,你有经国济世之才,本是该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属,你为何不将一身才华施于家国百姓?”
这一语,实出意料之外,以至顾云渊在闻言的刹那心头巨震,直愣愣的看着风独影。
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已令满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赞赏,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羡慕……而风独影,无论他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漠然无视,仿佛世间并没有一个顾云渊。却不曾想到,她对他还有这样的期待———国之辅宰。
那刻,顾云渊心头升起复杂的感觉,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
而风独影自竹榻上站起来,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树下立定,仰首看着满树火红的榴花,许久,才淡淡的隐带叹息道:“顾云渊,这石榴花开得虽艳,可若来一场狂风暴雨,必是满地残红,不但艳光不复,来日更不会有果实。”
这样的双关语,顾云渊自然听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树下,红花衬映,霞光镀染,那袭白衣在暮风之下绚烂胜锦。于是,他忍不住长长叹息:“将军与下官这一番话语,是因为关心下官,还是想要为朝庭留一个人才?将军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为书生不宜战场,还是因下官痴缠将军?”
他的话问出了,风独影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苍穹,那姿态随意却又遥远。
顾云渊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涩苦之情,以至一贯潇洒轻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后以一种自嘲的语气道:“承蒙将军看得起,认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随军出征北海了。”
风独影闻言,回首侧目。
“太宰者,帝之辅也,领百官,治天下,济苍生。”顾云渊放开手,面容已复端静,眼神亦悠长深远,“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将归入我朝,而作为将来要治理它的国之宰辅,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亲身经历,知其地貌,知其民风,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溃,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话说完,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异光。
“再说,下官虽是跟随北伐大军,但并不去前线战场,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剑弓马非我之长。”顾云渊侧首挑眉,又是一派风流之态,“如果将军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将军太过在意下官了,竟是……”说到这他顿了顿,而对面风独影已斜目望来,可他笑笑,颇是不怕死的道,“将军是舍不得下官有一丝危险啊。”
果然,他话一落,风独影凤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剑光,利得能将人斩成几段,可顾云渊坦然对之,无惧无畏,一派潇洒从容。
显然风独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过榴花,越过院墙,远远的落去。
顾云渊看着她,无言的笑了笑。
院中静默了那么片刻后,风独影才开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谢将军成全。”顾云渊眉开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与将军出死相随了。”
又来了。风独影无奈抬手按了按眉心,“军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为之。”然后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远处的树荫下走出。“方才你已听到,去将顾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转过身,移步竹榻前,依旧一手按在额头,一手端起茶杯。
顾云渊看到了,可他不动,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闻顾云渊告辞,风独影终于再次移眸看向他,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让你这般头痛吗?”
幽幽低沉的声音,不同前刻的轻狂调笑,清洌的眸子这刻因为蕴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不由心弦一颤,刹那怔然。
“这么些年,难道我只是让你头痛?”顾云渊苦笑着叹息。
风独影听着,冷冽平静的凤目里终是波光一闪,“顾云渊,不要将心思放在本将身上。”
顾云渊闭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头。
这是数年来第一次,风独影没有对他的心思漠然视之,亦是数年来第一次回应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顾云渊,世间好女子多如繁花。”风独影放下茶杯,侧首,目光轻飘飘的望向那一树石榴花,“你只要抬头望去,自然能寻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视的。”
顾云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看着满树火红明艳的榴花,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你。”
风独影闻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树下,不曾言语,可那纤长的背影自然而然流泻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这般……”顾云渊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带出回忆之色,“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往前去,那姿态高贵如云端凤凰,令道之两旁的所有人……无论是官是民,在见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可我那时却舍不得低头,我望着你,那一瞬间心头生出的念想竟是想与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样跟随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同行。”
风独影的背影纹丝不动。
顾云渊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自顾低声道来:“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听着身后的话语,风独影心头如被什么重重磕了一下。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回身,目光望入一双坚若磐石净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间心神恍荡。
这个人,在屡遭贬斥屡受委屈之后,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时,却依能如此坦然立于她面前,依旧不亢不卑地表达他的心意,数年如一日。蓦地心头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难禁,当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对着顾云渊微微一笑,轻松的轻淡的不带一丝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渐渐隐去的晚霞,璀璨慑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残艳余韵却更是荡人心魄。
“顾云渊,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只是……我此生已无此荣幸。”她的声音不再似从高空传来般的遥远,而是如耳边的轻轻细语。
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可看着她唇边那朵若初雪般静寒空华的笑容,顾云渊心头如冬夜般冷寂,“为何?”
风独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却在指尖碰着花瓣之际收回了手,吸一口气,然后声音和着呼出的气息而出,如同一声低长的叹息。“顾云渊,你看我今日无限风光,可你不知过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过的。”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不知我这双手上有过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岁之前便与我相识。”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凤目里已重蕴冰雪,“顾云渊,你我离得太远。”
顾云渊一震,还未及开口,风独影已抬手阻止他:“你这样的人,该取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后生儿育女,然后一展抱负,做个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我言尽于此。”
话音落下,她不等顾云渊回应,已是转身绝然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满庭芳华的院子瞬即空寂,顾云渊静静矗立,片刻才轻轻叹息:“那些过往,我未及参与,又怎会在意。你和我是从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开始,虽则远,但我自会一步一步走近,终有一日会站到你的面前。”
那句话,要告之的人已然走远,可他对着空旷的院子脉脉诉说,她听不到不要紧,只要他能做到便好。
收敛起心思,打点起精神,他从竹椅上站起,转过身准备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身形顿住。
前边的槐树下,丰极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已站立多久。
院子里的两人,一个容貌普通,不过八品文曹,居于官阶之末;一个容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
可是那刻,两个男人隔着数丈之距,遥遥相对。
一个目光深沉,雍容雅丽如玉树;一个目光坦然,颀长雅正如碧松,从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悬殊的两人,竟隐有旗鼓相当之气势。
对视许久,两人彼此微微颔首,然后一个入内,一个出府。
擦肩而过之际,一阵暮风拂过,六月里,却是凛冽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