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二年八月,吐蕃主动前来示好。
李齐运进来道:“回禀娘娘,皇上问娘娘如今可是能出门了,今日赐宴吐蕃来使,娘娘若是有兴致可前去。”
我正在看蓝笺将所收集香花香草择类,见他肯让我去,遂道:“你回皇上我即刻便至。”又问他道,“来了些何等人物?”
李齐运道:“那吐蕃使节只有一人,但随从不少,还带了四名进献给皇上的美女。”
吐蕃国境距京都八千里,本是汉朝西羌之地,其地多出产青稞麦、裹豆、乔麦,广有金银铜锡。大唐与吐蕃,虽然战事频仍,但亦有往来通婚。
贞观十五年,吐蕃国遣使入朝,奉表求婚,太宗皇帝便将文成公主嫁与吐蕃国君。后来,中宗皇帝再将所养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嫁往吐蕃,吐蕃国君感激不已,岁岁朝贡。但前朝内乱之时却又兴兵来袭,亦有趁火打劫之意,却被唐军俘获大半。
弱肉强食,本是天道。昔日嫁出华阳公主,便是迫于回纥扰边压力,先帝代宗不愿大动干戈,只得与回纥通婚交好,却因我之故牵连了芙晴。德宗登基之后,一面加重边防兵力、筑城增兵,一面将那些吐蕃俘囚五百余人,各给衣一袭赐归,吐蕃部落无不畏威怀惠。
如今吐蕃心悦诚服,主动与中土交好,应是他恩威并重所致。他心存再现大唐盛世之念,以他之卓越才能,若持之以恒,并非好高骛远。只是这些帝王君主遇到国家危难之时,便将无辜弱女当做政治交易的工具,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吐蕃来使献美女,定是己感觉到大唐之威胁。
我点头道:“若是有吐蕃美女可观,我今日更应去看看了。”
蓝笺青樱忙了半日才帮我梳妆整理完毕。
我从未如此精心盛妆过,即使册妃之日也是毫无心绪,勉强任宫人摆布。但是今日不同,在吐蕃来使和他带来的那些美女面前,我身为唐朝贵妃,绝对不能相形失色。况且,此宴新任丞相的父亲必会出席,我定要精神焕发,不可现出颓丧之态让他担忧。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轻黛蛾眉,眼若深潭之水,潋滟含波:眉心一点花形朱砂,双颊胭脂盈出淡淡晕红,樱唇红润欲滴。鬓旁斜插一枝凤口衔珠串金步摇,我略一移步,那珠串便轻轻摇颤,除此之外别无发饰。
所穿衣裙看似素色锦锻,实有七彩金线暗嵌其中,可随光线明暗改变光泽,不同时刻呈现各色光彩,虽然并非繁华服饰,但处处可见皇家上乘气派。
蓝笺眼中流连的赞许之色昭示着我此时盛妆之美。
我至凝华殿前时,内监高声传报:“贵妃娘娘驾到!”
我缓步而入,目光只望向大殿前方头戴冠冕身穿龙袍之人。距他不过十几步之遥,行走之间我分明感觉到殿中却并不只他一人的目光追随于我身上。
眼角余光瞥过,他那几名小皇子与几位少傅一起肃然而坐,此时都在默默注视着我。淑妃所出皇长子宣王李诵尚不足十岁,其他皇子更小。舒王李谊并非他亲生,乃是先帝代宗藩邸正妃崔氏所出的昭靖太子之子,通王李谌、虔王李谅皆是己故张妃之子。
这些小皇子的眉目神情并无一个肖似他,宣王李诵更似母亲淑妃,苍白柔弱,毫无帝王之气度,他不立皇太子确有缘故,这些皇子中恐无他特别钟爱之人。
浑缄的目光炯炯,紧盯着我,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卢杞并未出京都巡查,亦在座中,但我并未向他投去一眼:皇帝的面容大半遮掩在冕珠之后,但仍可见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似是欣喜,却又似带有惊疑。
我平日在他面前从未如此经心,恐他要疑我今日本是为谁而容。我若是早知卢杞在此,决不会如此用心妆扮。
行至他面前时,我被他宽大的龙袍衣袖拥入怀中,只得坐于他身侧。群臣注目,他此举实在是罔顾礼仪,我只好轻声道:“国丈皇子皆在此,请皇上慎行。”
他拥住我,行为虽是亲密,语气却冷淡之极地道:“朕今日定要女口止匕。”
外面内监宣入吐蕃来使及随行众人。我远远望见其中一人,服色虽改,面目依然,赫然竟是蕊欣两年来朝思暮想之人、我的授业恩师曹先生。
已近三载未知他的踪迹,当日家中与他相别,他向父亲辞行前往吐蕃,不料他竟在如此情形下归唐。
当年曹先生因何而去?如今因何而返?他这三载时光经历了何等变故?我家变化自是天翻地覆,父亲杨炎由平民商贾成为当朝丞相,我也从闺阁中纯真少女成为尊荣的唐皇贵妃,昔日的“尚衣记”家族如今已是灸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卢本是曹先生师弟,自然是识得他的,今日凝华殿中颇多故人。
我欣悦之态早己落入皇帝眼中,他沉声问道:“那吐蕃来使莫非有何不妥么?”
我心中无限欢喜,微笑说道:“皇上,来使之中有茉儿亲故之人。”
那随从众人之中,曹先生仪态卓尔不凡如同鹤立鸡群,皇帝不可能留意不到。能让我如此激动的,除非是亲如父母兄弟,他的确精明,略有思忖便不再追问。
殿中诸人行大礼参拜,为首使节年约四十上下,虬髯浓眉,与中原相貌殊异,却是以汉语说道:“在下区类赞,奉吐蕃国主及大相尚结息之命前来参拜大唐皇上,另奉国中美女四名献与皇上。”
皇帝朗声道:“今日兴庆宫中朕已知吐蕃赞普之诚意,大唐与吐蕃世代为婚姻,本是甥舅之国,固结邻好将近二百年。其间虽有小忿,犹应以两国之共利为先,今既吐蕃有意,朕亦当坚盟从约。朕今日赐宴,来使可不必拘礼。”
那吐蕃来使区类赞叩首称谢,随行人等各自归座。区类赞轻轻击掌,殿外鼓乐之声齐鸣,四名少女面蒙轻纱,身穿吐蕃服饰,手中各执不同乐器,袅袅婷婷地走进殿来。一曲奏毕,同时跪地参拜,纤纤素手亦揭开面上遮挡,果然个个秀美明艳,相较中原美人,别有一种动人风韵。
我心中暗忖他定然是全部接受,这些礼物本是却之不恭。
他目视几秒,却突然对区类赞言道:“吐蕃确是灵秀之地。不知朕身边贵妃与她们相比,贵使以为如何?”
我不料他竟将我与那些吐蕃少女同列让吐蕃使节品评高下,心中有些不悦地嗔道:“皇上怎能如此戏言?”
他握住我手笑道:“我正是要他们知道身边已有你,那些庸脂俗粉岂能再入我眼中。”
区类赞闻言向我望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我只觉此人行事甚是认真,不由觉得好笑。只见他出列跪禀道:“贵妃娘娘的确是绝色佳人,吐蕃女子远远不及,但这些女子乃是赞普亲自精心挑选来,仍恳请皇上收留,赐予臣下亦可。”
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朕便收下这份礼物了。朕身边不缺美人,朝中众臣为朕日夜操劳,倒是可替朕接受赞普这番心意。”
我见他如此处理吐蕃进贡之美女,不觉深为佩服,此举一可让吐蕃国君明白他并非是轻易为美色打动之人:二是显示大唐风物远胜于吐蕃:三将吐蕃进献美女赐予臣下,亦可慰劳有功之臣。却不知他要将这些美女赏赐予何人?
他视我一眼,随即命道:“卢杞、袁高,你等二人身为京畿观察使,为朕长年在外巡视,劳苦功高,朕今日便将吐蕃美女各赐予你们一名。”
卢杞不敢有违,与袁高同出叩谢皇恩,那些吐蕃少女十分乖巧,随即跟随他二人回座,侍奉于他们身旁。另外两名分别被赐予左右散骑常侍崔汉衡、于颀,那二人亦是称谢而出。
我不由远远望向卢杞,他仍是表情淡然,却在我看他那的一瞬间抬眸向我望来。我见他眼中有无限惆怅之色,竟然一时错愕失神。两人目光交汇之间却又惊觉不妥,忙各自望向别处。
我心中暗悔不该去视他那一眼,亦未料到他当时会恰好看向我。
这一切不知是否落入我身边之人眼中?
皇帝似是全无察觉,仍是笑道:“朕今日定要与诸位爱卿开怀畅饮,稍后让贵妃代朕敬你们几杯。”
我依他之言起身移步向殿中而行,随侍宫人忙端起金盘酒樽跟随我左右。
首先自然要敬吐蕃来使。
我行至区类赞座前,他早己起身相候,躬身以手抚胸行吐蕃之礼。我将酒樽双手递与他,微笑言道:“多谢贵使适才谬赞,我实在愧不敢当。请贵使尽饮此杯,大唐吐蕃永缔百年之好。”
区类赞遥对皇帝行礼,恭敬地接过一饮而尽,方才说道:“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吐蕃女子无人胜似娘娘,在下并非谬赞。”
区类赞之侧所坐一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应是他之随从。此人颇有气度,我敬他之时,他并无谦辞接酒即饮。
再往后便是曹先生了,我双手举樽低声道:“一去经年,先生别来无恙?”
他知我心有干言万语此刻不便说出,微笑接酒而饮,置杯于金盘之上,说道:“娘娘今日之地位得来不易,须当好自为之。”此言意味深长,他与张思道常有书信往来,与我相关之事定己了然于心。我仍是低声道:“先生教诲永铭于心,若有机会再向先生请教。”心中想道宫规虽严,但我既有皇帝御赐金牌在手,无论如何定要与曹先生单独谋面一次。
此时舞乐奏起,宫中梨园乐府之人均献舞于前。群臣觳筹交错,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我回转至皇帝身边,他视我道:“今日机会难得,朕那些臣子们你也该去略加示意。”他分明是欲我与座中重要朝臣关系接近些,或许是为日后筹谋,若是我深得群臣拥戴,立我为皇后之时便决无反对之声。
但卢杞亦在其中,我心中有些不愿,还是避些嫌疑为是,遂道:“臣妾还是不去了。”
他执我之手柔声哄道:“我是为你好,你乖些听我之言,快去。”我见他如此大度,不再违逆他的心意,只得又走回殿中。
座中一干文臣武将人等,不可厚此薄彼,我既然己依他之言,便无一遗漏地一一敬酒。我亦记不清那些王侯将相具体的官职姓名,只觉他们个个诚惶诚恐,似是为皇帝此番荣宠感激不己。
我对父亲言道:“爹爹连日劳碌辛苦了,茉儿敬爹爹此杯。”父亲仍是温和慈爱地说道:“乖女儿受苦了,以后要多加留意自己身体。”我点头应允,依依不舍地移步走开。
卢杞就坐在父亲身旁不远之处。
我待他如同所有朝臣一般,只口乎卢大人,他亦恭敬接过酒饮下,并不看我。离开他桌案之后,我方松了口气。
皇帝纵然瞪大了眼睛看,亦看不出有何破绽,只要刚才那一瞬他未看见就好。
浑缄却不知怎的,于忙乱中出错,接酒不稳,将那樽中之酒尽泼洒在我裙角之上。他自觉失仪,面上己开始泛红。我重新递与他新斟之酒,他接过而饮,方解了他之尴尬。
我眼波轻掠,殿中虽是舞乐嘈杂,看见这一幕之人却并不少。
皇帝隐在冕珠之后的面容似是在微笑,我心中开始惶恐,卢杞分明是看在眼中,面上同样微有笑意。他们皆是聪明人,浑缄为何如此,二人心中最清楚不过。
回至皇帝身边时,他拥住我,将自己饮了一半之酒送至我唇边笑道:“茉儿今日为我辛苦了,我保证仅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无奈轻轻咽下,那酒香醇厚绵长极有劲道,恐是多年陈酿,我只饮此一口便已觉头晕目眩,他见此情景遂对李进忠道:“送贵妃回去。”
我轻舒口气,终于可逃离这是非之地。只要卢杞在此,我便如坐针毡,皇帝命我回去正是求之不得,忙告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