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天香水阁时日已将暮,我沐浴更衣后便在窗前榻上躺下。此时正是五月初,早开的茉莉阵阵幽香自湖面随风而至,一片微凉。
我合上双眸渐渐睡去,蒙咙之中只觉蓝笺走近,将一床纱被轻轻盖于我身上。不知睡了多久,只觉一人坐于身侧,将那纱被掀开,随即灼热滚烫的吻落于我的脸上和耳边。
我惊醒了过来,竟然是他。自行宫归来后,因我身体之故,他先恐伤及胎儿,后又怜惜我身体虚弱,虽是日日前来,却从不似这般恣意亲密。
他似己微醉,那陈年美酒果然厉害。吐蕃对大唐恭顺畏惧,主动要求缔结盟约划界而治,唐疆西域安定,他终于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今日应是特别开心,回宫以来我从未见他如此开怀畅饮。
我捉住他游动的手,满脸飞红地唤道:“皇上……”蓝笺她们就在殿中不远,见他醉酒忙捧过解酒之药丸和茶水,他并不接受,命她们皆尽退下,又对李进忠道:“明日早朝免,午时廷议。”
他将我一把拉入怀中笑道:“我在凝华殿中见你柔媚动人之态,早有撤宴之意了。你的身体应是己复元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略有推拒。他本己带有几分醉意,用力扣住我双手,将我压在身下道:“我已强忍了数日,今晚定要好好疼爱你。”不再顾及我的感受,强行解开我衣裙。
与他恩爱缠绵本已多次,但是今晚我只觉他的动作充满了占有与发泄之意,不似是交欢,更似是在惩罚我。恍惚中听他说道:“今日殿中看你之人实在是太多。”
他继续轻声喃喃地说道:“茉儿,我与他,你爱谁更多几分?”他果真是醉了,醉到连他暗藏心底之言都问了出来。
这句话似重锤自我心上落下,我原有的希望全部碎成齑粉,亦如晴空万里突然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如注。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与卢杞的那段过往,一直都没有。
今日殿中我与卢杞无意中的一瞬对视居然引发他心中积压已久的嫉恨,他此刻定要在我身上讨还。我合上双眸,默默承受他的疯狂,任由泪水在心中肆无忌惮地蔓延流淌。
不能忘记卢杞之人是你,并非是我。既然你不能原谅,为何还要我回来?既然你不能忘记,为何要故作从容大度?你明明是深深嫉恨他,为何还要重用他?你心里或许深入骨髓地痛恨我曾经背叛你,为何还要对我那样恩宠有加?
你自己应是无比矛盾与痛苦,尤其今日见到他视我的那种眼神,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为何不杀了我?你本可以如此,我们的命运本就握在你的手中。莫非只是因为他尚可助你安定大唐江山?莫非只是因为你此时心中还不愿放弃我?
次日清晨。
他清醒来时,又恢复了那端庄高贵的君主模样,似乎昨晚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轻抚我发丝柔声问道:“茉儿昨晚睡得可好么?”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一夜都未曾合眼。他可以推脱自己酒醉不记得任何事情,但再醉应有三分清醒,他不可能全然不知我在口乎痛和流泪。
他装糊涂,我不能不陪他装。
我如往常一般,笑道:“很好。皇上今日不去早朝么?”
他侧转身平躺下来道:“我今日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他是如此平静,平静得让我感觉昨晚是否只是自己的梦魇。
午后他离开天香水阁去了太极殿后,蓝笺急急走过来道:“姐姐,皇上昨晚可是折磨你了么?”
我摇头道:“没有。”
她含泪道:“分明是有。奴婢早已看见姐姐身上淤青不只一处,况且晨起之时姐姐的眼睛都己哭肿了,昨日会见吐蕃使节时姐姐做错了何事么?”
我并不说话。她眼中尽是猜疑,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是因昨日姐姐又见到了卢大人?”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去多看那一眼。我若是意志坚定,又怎会有今日之局面?皇上并没有错,他怨责我惩罚我,我都不怪他。”
蓝笺以手拭去我眼角之泪,缓缓说道:“皇上是没错,只是他对姐姐之爱己误入歧途。姐姐再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死在他手里。”
我并不惊异,说道:“早在两年前我就未曾想过他竟会饶了我,能让我活到现在已是奇迹,若真是杀了我倒正合我意。”
蓝笺说道:“姐姐如今可要自己想明白。皇上既然已爆发心中之怨,便绝对不会再容忍姐姐对卢大人有丝毫眷恋之情。除非姐姐设法离开皇上,否则在这宫里,奴婢担心姐姐迟早会害死自己。”
她略有停顿,又道:“奴婢决不会眼见姐姐去死。”
我轻轻摇头道:“我为何要离开他?生死于我早已不重要,我尚有未尽之事需要料理。待他决意要我死时,遂他之意亦无妨。”
我想起曹先生,今日定要见他一面,对蓝笺道:“你替我将李齐运唤来。”
我和蓝笺换好宫中内监衣帽,两人对看但觉与那些小内监并无异样,应是全无破绽。我严命李齐运替我找来这两套衣服,又问他平日出宫详细情形及事由,且告诫他不准告知李进忠及皇帝我今日去向,他只得一一应允,却是央告道:“求娘娘看在奴才服侍娘娘一场分上,皇上怪罪之时,替奴才好言一句即可。”我说道:“皇上要怪责让皇上找我便是,绝不会牵连你们。”
我携带御赐金牌,与蓝笺往玄武门而去,那里乃是宫中内监领命出宫办事必经之处。
我与蓝笺正欲从容经过,那看守宫门侍卫拦住盘问道:“你们是何宫之人?出宫何事?”
蓝笺故意放粗了些声音说道:“天香水阁李公公命我等出宫为贵妃娘娘办事,具体事宜恐不便相告,请大人放行。”
那侍卫闻听“天香水阁”四字,不再追问,说道:“二位公公请。”随即退步让行,我与蓝笺顺利走出。
正欲往南向迎宾馆而去,只听前方马蹄铁铮轻响,数骑自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我见他们之服色似是御林军,恐其中有人识得我,忙低头闪避。
却不料一骑去而复返,马上之人下蹬走近,问道:“你是何人?”正是浑缄。我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今日不巧碰见他,料他己对我起疑,不如跟他明说为是。
我抬头对他笑道:“浑将军既己认出我,我便实言相告了。今日我确有要事非亲自出宫不可,请浑将军切勿张扬。”
他见我自认身份且如此对他说话,眼眸中闪现惊喜之色,急道:“昨日浑缄宴上失仪,多谢娘娘宽宏原谅。娘娘若有要事出宫,浑缄愿护送娘娘一程,娘娘孤身独行甚是不妥。”
他所言属实,毕竟我与蓝笺两人都是弱质女流,若有紧急之事恐无法应对,公孙靖之事后我确实心有余悸。我点头道:“浑将军无公务在身么?”他答道:“皇上并无特别紧急之事交办,娘娘请放心。”他将我抱起与他共乘一骑,又示意他那副将携带蓝笺。我恐那人知觉蓝笺亦是宫中侍女改扮,正欲阻止,浑缄轻道:“娘娘放心,他们皆是我同生共死之兄弟,绝对不会张扬此事。”我心中感激,对他说道:“有劳浑将军,请送我去迎宾馆,吐蕃来使中有我昔日故交,欲前往一叙。”他点头应承,扬鞭策马而起。
我与他同坐马上,不可避免地与他略有接近,我只好尽量远离他。他发觉后,反而更靠近将我拥紧道:“娘娘如此恐会有危险。”我只觉他此举有些过分,与他交往的几幕自脑海中掠过,已明白他之心意,却不料他竟全然不惧皇帝天威,无奈说道:“你可知你之行为若是让皇上知觉,后果将会如何?”
他俯首靠近我颈项似是在闻我发间幽香,低声说道:“娘娘果然不愧天香之名,我从未为任何女子动心过,娘娘是第一人。”
我见他如此表白,说道:“你应知你我之身份,我此生已是皇上妃嫔,你又何必如此?皇上若是知觉,恐会连累了你。”他仍是低声道:“朝臣中恋慕娘娘者并非仅有浑缄,皇上若有心诛我,自然不乏同罪之人,卢兄恐是首当其冲。”
我心中有苦难言,见他提及卢杞更是触动心事,叹道:“你们都不必如此,皇上若是明智便该处死我,方可省却许多麻烦。”
浑缄见我似是无限惆怅之状,忙解释道:“我绝无对娘娘施加压力之意,娘娘心中接受我与否,我并不在乎。娘娘在皇上身边亦可,在卢兄身边亦可,我只求能远远看到娘娘安乐无忧就可,并不敢有其他奢望。”
迎宾馆此时己在眼前,他将我抱下马来,说道:“娘娘且去,我在此处等候。”我见那副将亦同样放下蓝笺,她之神情却冷淡漠然,并不称谢。
我与蓝笺行至迎宾馆前,取出御赐金牌对侍奉官员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宣见吐蕃使节中曹姓之人,请速通传,不必惊动其他人等。”那官员不敢有违忙将我们领至曹先生所居房中。
蓝笺将门带上,守侯在外。
曹先生乍见我时有些惊异,却掩饰不住眼中喜悦,道:“茉儿如今果然是长大了。”我跪地行道:“师父可知茉儿已见过师尊清阳真人?”
他伸手拉起我笑道:“我早已尽知,你如今还是唤我师兄为是。”
父亲对我只是慈爱,但并不知我心中之事,唯有曹先生洞悉一切,能设身处地教导我、训诫我。我在他面前本就无须掩饰,此刻亦含泪说道:“师父永远都是茉儿心中最值得依赖信任之人。茉儿昔日种种大错已经铸成,如今身在宫廷却并不开心,只觉生不如死。”
他凝视我半晌,仍是如父亲一般抚我头发说道:“你尚且如此痛苦,那些真心真意待你之人又当如何?你既已作抉择,便该放下。”
我哭道:“茉儿是想下定决心放下,但是师父若是如我一般爱过一个人,便应该知道真正放下并非易事。”
他似有所触动,眼中有一丝痛苦之色转瞬即逝,说道:“纵非易事,亦要去尝试。”却忽然问道,“你在昆仑山中是跟随玄清么?”我只觉此言有些莫名其妙,玄清师姐那玉洁冰清、飘然出尘之态浮现眼前,再观察曹先生此时之态度,心中微微一动。
师尊清阳真人所收的徒儿我己知有曹先生、玄清师姐、卢杞、公孙靖和我,但尚有何人我并不知。虽与玄清师姐相处两载有余,她却从未向我提及师门之事。我在昆仑亦仅是闲居,他们均是文武全才,我远不能及。
曹先生年纪似乎略长于玄清师姐,但他既是师尊亲子长徒,又为何会远离昆仑数载不归?其中定有隐情,我却是不敢相询。
但我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问。曹先生应知我冒险来此并非仅为倾诉自己心中之事。
果然听他说道:“茉儿定有许多疑问,我今日便尽数告知你。”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三年前他与父亲志趣相投,欲再开辟一条水上丝绸之路连通中原与西域,便亲自去往波斯诸国,后辗转至吐蕃。虽是历经艰难险阻,却已将关节尽数打通,诸国商贾自是愿意,但成功与否仍需大唐皇帝抉择。吐蕃赞普见他才能卓越,委以官职命他回使中原。
我问道:“那师父可与皇上说过此事?师父如今是留下还是随他们回去?”
他微笑道:“你爹爹如今已是丞相,他已去告知皇上此事,皇上已欣然允诺尝试通商。吐蕃赞普与我情同兄弟,曾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恐还是要返回吐蕃。”
我知他胸襟广阔,并不拘泥于国界之别,只要能为天下苍生谋利,吐蕃大唐本无分别,况且那吐蕃赞普己与大唐结盟,便是附属之国,曹先生助他们亦无可厚非。只是他此去恐再无机会返回,蕊欣年纪已不小,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了。只是有一事相求师父应允,师父应该明白蕊欣姐姐对师父之心意,三年来姐姐拒绝许多良缘,只为等师父归来,请师父此次带姐姐同去。”
他闻言,沉思良久道:“此事我不能答应。”
我急道:“皇上承诺我可下旨赐婚,父亲决无异言。心等侯多年,师父真的如此狠心么?”
他仍是摇头道:“并非我狠心。但我此生已过大半,中土,气候恶劣,民风尚未开化,她自幼长于京都闺阁,一生?”姐姐已是痴而吐蕃远离怎能耽误她我心中计议己决,无论如何亦要他接受,遂道:“若是师父执意拒绝,姐姐终身不嫁或是因此轻生,请问师父于心可忍?师父应当明白若是真心相爱,便会看轻身外之物。茉儿相信以姐姐之才貌,师父心中并不嫌恶她,为何不肯成全姐姐?”
他听我说完方叹道:“茉儿如此说来,师父竟是无法拒绝,否则更是罪孽深重。”
我惊喜已极,道:“那师父可是应允了么?”
他点头道:“若是蕊欣愿意,我便带她去吧。”
出门果见浑缄仍在等候,他送我回宫途中见我无比欣悦,自己亦是开心,也并不问我为何如此,行至离朱雀门不远处,放下我道:“娘娘请早些回宫,浑缄不再远送了。”我对他笑道:“多谢浑将军。”他与那副将遂一齐上马离去。
我与蓝笺仍是经朱雀门行至后宫仪化门处,抬头望见李进忠和李齐运候在那里,心中不由大惊。李进忠走近我不紧不慢回禀道:“娘娘回来了。皇上在太极殿久侯多时,请娘娘速去见驾。”
我心知是李齐运坏事,怒视他一眼。李齐运伏地请罪道:“娘娘容禀,并非奴才有意去回皇上,只是娘娘去后不久,皇上便回至水阁。皇上不见娘娘踪影便严加责问,奴才实在不敢欺君罔上,请娘娘责罚。”
我对李进忠道:“既已是迟了,我还是先回水阁吧。”我须得将身上内监服饰换下,皇帝秉性极为讲究,我若是如此不伦不类去见他,只恐让他更加恼怒。
我亦不敢拖拉太久,急忙更衣而至太极殿,不知他今日要如何责罚我。
他坐在御座之中,仍是身穿朝服冠冕,似是刚与群臣廷议而回。我自知妃嫔擅自出宫罪名非轻,不敢看他面上是何表情,垂首走进,跪下说道:“臣妾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他并不赐起,视我半晌方冷冷说道:“你还知道回宫来?”
我默默无语,他心中本已有怨,今日之事更如火上浇油。他要如何发雷霆之怒,我实在无法预料,莫若不要开口为好。
太极殿中虽是铺设地毡,那青石板地面仍是坚硬无比,他从未让我跪如此之久,我的膝盖己开始隐隐发疼。殿中宫人皆肃然而立,一时鸦雀无声,此时若有钢针落地,亦可听得见。
殿外温和柔润的轻风吹拂起我鬓旁的发丝,精美刺绣的浅碧衣袖随之轻扬,却不能宽慰我之心情。
他见我久久直视地面,既不分辩解释亦不看他,怒声道:“你对朕无话可说么?”我眼见他的黄色朝服下摆映入眼帘,知他已离开御座站立于我面前。
我惊惶地抬起头,只见他深沉黝黑的双眸正盯着我的脸,似是怒到极处仍强自忍耐,只得开口说道:“臣妾擅自出宫原是错了,但是此事关系重大,非去不可。皇上不必留情面,按宫规处置臣妾便是。”
他仍是冷冷说道:“你去见何人朕并不想知道。朕只恐你擅自离开会成习惯,以为朕这宫廷之中是随意来去之地。”随即对李进忠言道,“带贵妃去云阳宫住上几日,待她明白自己的行为到底错在何处,再来见朕。”
我知道云阳宫系冷宫之所,宫中犯错之妃嫔皆须前去于佛前思过。他说是几日,到底是多久恐难料定,我并不担心自己,只恐待我出来时,曹先生已离京都而去,蕊欣之事尚未办成。于是我忙道:“臣妾本是有罪,多谢皇上从轻发落。只是皇上昔日承诺可将臣妾姐姐赐婚与她心许之人,如今曹先生己返京都,望皇上遵守诺言。”
他冷冷道:“朕之诺言定会遵守,你现下还是好自为之。”我叩首起身随李进忠离殿而去。
李进忠带我至云阳宫,说道:“娘娘且在此委屈几日,皇上今日闻听娘娘不管不顾私自出宫而去,着实是恼怒,待过几日自然会让娘娘回去,娘娘莫要伤心。”我嘱咐他道:“你若见到国丈,不要告知他此事。”他点头而去。
蓝笺与青樱知悉后都跟随而来,定要在此,我只得由她们。
云阳宫中设有佛殿,虽不似水阁风景优美,却一般清静,倒不觉有何不习惯之处。
次日,我正于佛前虔诚跪祷之时,青樱走近说道:“姐姐,似是有人往这边来了。”只听内监传报之声道:“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到。”我昨日方被他责罚在此,宫中消息传递果然灵通,不知她们来此何意。
我站起身来,淑妃己进佛殿中,贤妃跟随其后。
淑妃见我欲行礼,忙道:“妹妹不必如此。我闻听昨日妹妹擅自离宫,皇上生气将妹妹暂时安置此地,特来看望。”语气甚是恳切,对我似有确几分同情。
贤妃缓缓开口道:“贵妃妹妹可知,妃嫔无诏离宫该当何罪?”我心下己明她执掌六宫律例,分明是问罪而来。此罪按理革除我贵妃之位亦不为过,但皇上昨日将我拘于此地,并无废我妃位之意。
于是我笑道:“妹妹确实不知,但皇上除了将我拘于此地,并无其他旨意。”我言下之意是:皇上都不予追究,莫非你贤妃还要违逆皇帝旨意不成?
贤妃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执掌六宫律例,本是皇上旨意,所有妃嫔便需一视同仁。贵妃妹妹既有皇上亲自下旨发落,我自然不会抗旨。但妹妹身边之人却不可逃脱罪责。”
我见她要罪及蓝笺等人,忙道:“此事与她们绝无半点关系,请姐姐手下容情。”淑妃亦温言劝道:“宫人本唯主命是从,妹妹何妨网开一面。”
贤妃并不买账,仍是说道:“贵妃妹妹身边两名随身侍女,一名内监,按例均须责杖二十。非我不给妹妹情面,只是若然如此,宫规大乱,以后何以管束宫人?”随即命身后宫人道,“行杖。”她身后宫人应声便将蓝笺架出。
我再无法忍耐,将御赐金牌自袖中取出,送至贤妃眼前道:“请姐姐看清楚了。”
贤妃脸色微变,不敢有违忙跪于地下。我冷视她道:“皇上若是免责她们,姐姐可仍是执意责罚么?”她低声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似是颇有忿怒之意,又不敢发作,起身便自行离去。
淑妃见那金牌在我之处亦是震惊。我久未与她相叙,便与她一齐坐下。她携我手微笑道:“皇上待妹妹实在与众不同,只是妹妹何苦要逆他心意?他对妃嫔素来皆是宽宏体贴,唯独苛责妹妹,恐因爱之愈深,责之愈切。”
我叹道:“姐姐应知我若非迫于无奈定不会如此作为,惹恼皇上本是我咎由自取。”
她婉转道:“裴昭仪与郭婕妤自妹妹入宫后似是安静了许多,妹妹聪慧颖悟,怎会着人暗算?”她以为是郭盈暗害导致我流产,看来宫中传言也是如此。
我说道:“妹妹对于身份地位并不看重,子嗣之事亦顺遂天意,恐是命中无此福分。”
淑妃目光恳切地视我道:“姐姐有一事相求,不知妹妹可否答应?”
我忙道:“姐姐有话直言不妨,妹妹定当尽力而为。”
她正视我道:“我那皇儿诵儿,妹妹可喜欢他么?”
我不解她此言何意,只得点头道:“宣王酷似姐姐,机灵可爱。”
她微露笑意道:“姐姐今日就将他托付与妹妹了。贤妃抚养舒王已久,如今闻听韦氏族人撺掇众朝臣欲拥立舒王为皇太子,皇上似有犹豫。姐姐亦不奢望皇后之位,只要妹妹在皇上面前进言立诵儿为皇太子,诵儿可立誓尊妹妹为母,总胜似皇位落入旁支之手。”
我全然不料淑妃竟是要皇长子认我为母亲,为此她甘心退让出皇后、太后之位,只求儿子能如愿成为太子。她料我目前一无所出,对这现成的未来皇太后之位应是求之不得。但皇帝的心事我并不知,若是他不肯如此,执意要立舒王,我并无把握他肯听我之言。
淑妃见我犹豫,忙又道:“妹妹无须疑虑,诵儿本是乖巧孩子,我若让他认妹妹为母亲,他定会敬爱妹妹。”又自叹道,“我不妨再告知妹妹实情,我身染沉疴己久,恐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诵儿。王氏外族亲眷皆零落不堪,如今……”却是落下泪来。
我此时细看淑妃之形容果然憔悴不堪,虽有脂粉掩饰仍是可见萎弱之态,惊道:“姐姐怎会如此?皇上他可知道?太医如何说?”
她眼角含泪道:“我只觉饮食渐少,精神短缺,只是勉力支持而己。太医道是无妨,皇上恐未以为意,但我心中自知天命不远。宫中本是凶险,但妹妹的心胸与众人不同,我若归去只求妹妹念我今日之言庇护诵儿。”
我见她言及宫中凶险,想起绿绮,遂问道:“昔日才人绿绮之事,姐姐可知缘由么?”
她此时并不隐瞒,说道:“绿绮确是张妃谋害。事发后皇上己查明真相,张妃畏罪自裁。”我见自己所料不差,追问道:“张妃怎会知晓皇上己知此事?”她叹道:“我与贤妃曾经警示于她。”我心下明白此事乃是她与贤妃联手为之。淑妃与贤妃当年应是深嫉张妃有二子故结为同党共同对付她,如今若非争立太子之事两人恐不会决裂至此。
宫中所有妃嫔,恐无一人能坦然言道自己从无瞒人之事,决无害人之心。
裴昭仪与郭盈,恐皆非心思纯净之人:纵然是我自己,亦同样费尽心机。
我点头道:“宣王是皇上亲生长子,妹妹自当鼎力支持,请姐姐放心。”
她眼中无限感激,紧握我手道:“妹妹命中定有皇后之分。皇上生气从来不过三五日,妹妹过两日去向他认个错,他定然不再怪责妹妹,切勿意气用事将局面弄僵了,皇上反而不便原谅妹妹。”
我深为感激,说道:“妹妹多谢姐姐教诲,姐姐须得多加保重身体。”
她临去之时又道:“今日妹妹一诺干金,姐姐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三日已过,云阳宫中几乎与外界全然隔绝,蕊欣之事全无消息。我忆及淑妃之言,心想该早些向他认错才是。
青樱怨道:“皇上真的如此狠心不见姐姐了么?”
蓝笺却说道:“他若将姐姐忘了,恐是姐姐之幸。”青樱不解她之意,我忙止住她们道:“罢了,你们不必多言。”正自思忖此事如何了结方妥,殿外进来一人躬身道:“奴才奉皇上旨意前来询问贵妃娘娘如今可知错了,若是已知,便请娘娘回天香水阁。”正是李进忠。
我尚未开口,蓝笺却己笑道:“原来是李公公,我们本是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呢,却不料皇上此时便接姐姐回去。”李进忠见她语带讥讽,忙道:“蓝笺姑娘切勿再言,不可随意与皇上玩笑。皇上这几日也是坐卧不安,心中十分记挂娘娘。”
我心知若不就此转圜,当真若恼了他并非好事,说道:“既然如此,你回禀皇上我已然知错了,这便回去。”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回至天香水阁之时,他居然己在阁中相候。
我虽是回来了,却不可让他以为我畏惧恭顺于他,从此以后再对我如此惩罚。
我故作不见,行至水阁的回廊中逗鸟儿玩耍。他果然跟随而出,近我身旁道:“朕尚未盘问你,你倒先给朕脸色看了。你姐姐明日奉旨嫁与曹郗,你是大媒,不去见见他们么?”
我撅嘴说道:“皇上若是厌倦我了,让我继续在云阳宫住下去亦无妨。”
他自我背后抱住我道:“朕如何舍得?这几日来朕不知惩罚的是你还是自己。但若是不让你长些记性,只恐你以后又要如此随随便便地出宫而去。你既是去见你先生,为何不向朕明言?如此神秘,朕倒以为你……”却未继续说下去。
我知他误会我是为私会卢杞出宫,回想前事心中酸楚,哽咽道:“我哪里敢告诉你?你那夜里那样待我,我怕……”
他双手捧起我下颌,眼中尽是柔情悔意,说道:“李适酒醉无行,伤害了茉儿,茉儿不要怪好么?朕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实在无法容忍你心中还有别人。”
我见他如此求情,心中早已原谅他,含泪道:“茉儿心中并无他念,你为何总是要如此猜疑?为何总是不相信我?”
他似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那你为何同样不相信朕?朕在你心中,可是你最依赖信任之人么?除了是皇上,你可曾真心真意将朕当做你的爱人?”
这些话竟然自他口中说出,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本是高傲自信之人,但这些话足以证明他心中对我之感觉全无把握,并非我表面所感知的那样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是时候该向他问个明白了。
我道:“若是茉儿将你当做爱人,你待如何?”
他道:“茉儿你听清楚,朕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因此怨朕恨朕,朕无话可说。但是朕亦要问你一句,若当日你随他远走天涯,心中真的不会再想起朕么?”
他见我怔怔看他不语,又道,“你或许觉得朕一直在纠缠你,禁锢你,但当日西宫月下若非你主动投怀,朕又怎会为你动心?朕明知你是欺骗朕,亦甘心情愿接受。茉儿,李适果真是如此易欺之人么?若非早己看出你对朕有情,朕怎会如此执意不放你?朕不愿你我之间留有遗憾,你可明白?”
眼前的他,若真的不是皇帝,仅是李适,我的心其实还是爱他的,但是他的身份却让我在爱他之时望而却步,不敢全然敞开心扉。我在他身边固然无法忘记卢杞,但我若在卢杞身边同样无法忘记他。或许,如果他和卢杞易地而处,卢杞会似他一般为我心中还有别人而嫉妒恼怒。
我痛恨自己如此难以抉择,为何上天要安排我遇见他们两人?他们同样出色,同样痴情,同样爱我,我亦同样爱着他们。偏偏爱情本该是专一,否则便只有痛苦。
他看出我眼中的痛苦绝望之色,忙道:“茉儿你不要如此。李适可以对天发誓决不伤害他。你若实在无法忘记他,朕亦不勉强,但是你莫要让朕知觉。”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万般无可奈何之言,那已是他退让之极限。他是大唐皇帝,无视九殿之中的六宫粉黛,却为我退至如此地步。
我眼中泪滴缓缓流下,道:“你可知道,茉儿不可能为你生孩子么?”
他声音沉痛无比地道:“知道,是朕害了你!”
我几乎就要将我伪装有孕之事脱口而出,他却突然吻住我。我只觉天旋地转,话语淹没于他的热吻之中。
良久,他才放开我道:“朕早已说过,即使如此,朕对你爱意亦不会改变。”
我倚靠在他怀中,泪水缓缓滑落。
皇帝下旨赐婚,父亲并无异言,蕊欣与曹先生终成眷属,二人互相关怀恋慕。我远望他们离京而去,总算放下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