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二年冬至时分,气候渐渐寒冷,京都的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来临了。
天香水阁的湖面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浮冰,湖边的春花夏草早己凋零,梧桐落叶纷纷。
淑妃故去那日他自两仪殿归来,久立无语,黯然神伤。
我至今犹记他心痛之状。其实淑妃一直都是他最温婉相知之人,即使他后来不再宠顾她,但在心底却始终有她的一分位置。果然不久,他便下旨追封淑妃为昭德皇后。
他与我之间嫌隙消除后对后宫诸妃更加疏离,大半年来只居于太极殿或天香水阁之中,如此专宠难免让贤妃等人心生幽怨。他明知宠擅后宫定会为我招来祸患,明知身为大唐君主应该广有子嗣,却是全然抛诸脑后。
他与我都已无法拒绝沉溺于那种倾心相恋的感觉,我们本来就是爱着对方的,如今更是难舍难离。
我晨起后在水阁中处理六宫事宜,午时一过便去太极殿陪伴他一一他早己诏命我可随时前往。
宫中事务并不繁杂,我求他封蓝笺与青樱为宝林,晋王珠为昭容,他拥着我温柔地说道:“好。”
我求他将年纪长于二十五岁的宫中侍女尽数赐钱三干缗释归故里,他同样说道:“好。”
他低语道:“只要茉儿愿意,朕都觉得好。”他对我几乎是干依百顺,或许他心中以为只有如此方能显示他对我之深爱。
全心全意的爱情,既是美酒,亦是毒药。
情深恐不寿,强极必招辱。
我时时感觉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压力在无形中笼罩着我,午夜梦回时,唯有他温柔而坚定的拥抱能让我再次安然入睡。
六宫中事幸有蓝笺与青樱为我左膀右臂:蓝笺心细,助我司掌宫中闺阁禀赐供给:青樱清明,助我决断种种是非。
王珠因青樱之故与我往来密切,遂成知心契交。她对于皇帝恩宠似乎并不在意,如今晋位昭容,尚在郭盈之前,她心中明白是何缘故,于是更加亲近依附于我。
裴相被贬为眉州司马,裴昭仪心中有怨,但见皇帝对自己身遭不幸并无特别关切之意,却是心灰意冷,只是安然度日,似是再无争宠之心。
自我与裴昭仪两人失子后,郭盈己招致众人之疑,她亦有口难辩。但裴昭仪之事她却未必真正无辜,皇帝对她态度已是冷淡之极。
贤妃如今亦惧我三分。
他对待众妃嫔仍是一视同仁关怀照顾,但我深知他并无多余心思在她们身上。
我静坐于窗前,手抚琴弦,流水般的悠扬之声响彻天香水阁。
蓝笺轻声道:“姐姐,太子殿下前来问安。”
琴声嘎然而止,我回头只见皇太子李诵进来叩首,以柔和清脆的童音向我说道:“儿臣向母妃请安。”
他身穿剪裁合身的小太子服,眉目清秀,聪明伶俐,若非身体不够强健,应是完美无缺的储君。他对我之恭顺依赖,越来越发自本心,视我如同生母,尽管我长他不过八岁而己。
我微笑问道:“今日太傅可有训诫你么?”
他目光中有几分得意之色道:“没有,太傅还夸奖儿臣大有进益。”
我见他鬓角发丝有些零乱,唤他至身旁替他理好,却见他呆呆地望着我,便问他道:“诵儿,可是哪里不妥么?”
他回过神说道:“母妃和母后真的很相像。”
原来我适才之举让他想起了己故的生母。宫人皆知我与昭德皇后的面容本就有几分相似,太子心中恐是将我当做她一般。我只是微笑,并不觉惊奇。
不久太子便告辞而去。
我心中略有些怅然,如今太子侍我孝顺恭谨,但那遗憾终究还在。皇帝在我面前从不提起此事,我却知晓他在暗中诏告太医院至民间四处寻访良医验方,务必要医好我之隐疾。
他依然渴望我能为他生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
午时过后,我如往常一般至太极殿见驾。
我外穿白底浅红花纹的锦衣,腰间大红色绸缎丝带比寻常腰带略宽,那衣服领口开得极大,肩颈皆显露在外,发髻高挽余下部分梳理成一束侧垂至胸前,鬓旁一朵宫制金色芙蓉,耳垂二寸明珠长串,本是极其随意。
他正低头批阅奏折,似有感觉一般抬首视我进殿而来,眼中笑意顿生。我才近御案之旁已被他抱至膝上,他以手轻触我裸露的肌肤道:“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我笑着躲过他的抚触,恐他又有过分之举,说道:“我不冷。”
我见那御案之上置有各种鲜果如龙眼、葡萄、柑橘等,甚觉奇怪。他登基之后己诏令各地停贡如新罗渤海之鹰鹞、扬州幽州之铜镜麝香、山南枇杷、江南柑橘、剑南春酒等物,不知因何又会重新贡进。
他伸手拿起一枚柑橘说道:“淄青节度使李正主动献钱三十万缗及数种停贡物品,知朕却之无辞,分明是故意试探为难朕。”
我问:“那皇上如何应对他?”
他将果肉剥开送至我唇边,道:“些小难题,恐还难不住朕。这些贡品本是微薄之物,朕自然收下。那三十万缗钱,朕己赐赏给他那些淄青兵士,正好做了个顺水人情。”
他若是执意拒收钱物,恐被藩镇看轻,以为朝廷居然不敢接受臣下进献之物,那就有损皇帝威仪:若是欣然收下,又有敛财之嫌。他如此处理的话,既可让淄青将士感戴皇帝恩德,又可让藩镇知道朝廷不贪货财。
我对他道:“皇上英明果决,那些节度使应是惭愧心服不己。”
他目光深邃,说道:“李正并不足为虑。只恐有些人未必如此,定要迫朕出手。”
他见我并未吃他手中柑橘,自己低头噙住,便要喂入我口中。我只得张口接受,他乘机吻住我,柑橘的甜意弥漫于我们唇舌之间。
正在此时,李进忠轻轻咳嗽之声传来,他方才放开我。
李进忠连上尽是焦急之色,三步并作两步至御案前呈上一封奏折道:“奴才回禀皇上,兵部加急呈递,国丈、兵部诸位大人均己在宫外侯旨。”
我只见那奏折之中夹带一封书信,上有旌羽尾翼,定是紧急军情,忙自他怀中起身把奏折接过呈递与他。我心中担忧不已,父亲及兵部官吏全至,此事定然不小。
阅过奏章后,他面上全无表情,只是淡淡说道:“宣他们入宫。”李进忠叩首后忙飞奔而出。
他见我面带忧虑之色,对我说道:“朕稍后有些要事与国丈商议,茉儿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回。”
我知他此刻心中有事,忙点头离开太极殿。
我回至天香水阁,急忙询问李齐运到底发生何事。
李齐运细禀道:“奴才今日往仪化门去时,见国丈大人在宫外等候,问奴才皇上现在何处,似是有紧急军情。奴才隐约听见诸位大人言道魏博节度使田悦起兵谋反。”
我心中不由一惊,魏博节度使田悦正是我的大姐夫,因先帝代宗曾有言说田承嗣之子可承袭其节度使之位,皇帝虽然不愿但仍依从先帝之言。为遏制势力继续扩张,他曾强行诏命田悦裁军,田悦遵他旨意,将七万兵马裁撤四万归家务农。
藩镇势力自玄宗之时己成,拥兵自重者甚众。皇帝令卢杞与袁高马不停蹄地巡视天下,正是要防范各地节度使。淄青节度使李正乃奸滑乖觉之徒,知皇帝厉害,不敢轻举妄动:恒定节度使李宝臣病逝,其势力已渐渐弱化:襄邓节度使梁崇义军中自乱,为副将所杀,势力伤损大半,朝廷乘机收服,已不足为患:西川节度使崔宁,被卢杞查证,软禁于京都。
除魏博节度使外,其余藩镇己不足以与朝廷抗衡。为免除后患,皇帝还是另行委派魏博节度使,田悦不肯将兵权拱手相让,故拼死举兵谋反,负隅顽抗。
李齐运是内监,并不明白此事前因后果。数月以来我每日在太极殿中看他批阅奏折、召见朝臣,朝中之事已经尽悉于心,他也并不避忌我。今日只因臣下谋反之事非同寻常,故而让我先行回避。
我只是担心,田悦谋反若是失败,芳逸将会如何?
大唐自与吐蕃结盟之后,西疆平定。回纥国中近年来屡遭天灾,自顾不暇,并无扰唐之举。
父亲为相后改革太宗所立的租庸调制为两税新法,国库年年增收。先帝代宗时户部尚书刘晏改革盐法,亦有效果,但并无父亲如此斐然的成绩。现在国库充盈,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
种种忧患均己消解,如今他心中之事惟有削藩。
对于田悦起兵一事,我观他今日神情似乎并不意外,应是早有预料,却不知他要如何平定此乱?我的心中担忧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