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常很少来池袋,所以有点讶异于眼前的光景——明明是暑假将近中午时分,我也只不过离开明治通约一条街的距离,整条街上的人影却明显少了许多。和我住的地方相比,这里的人口密度低许多。走过多间拉面店并排的道路,到了有间古斯特义式餐厅的转角转弯,正面便出现一座公园。积着混浊污水的喷水池、外墙被太阳晒得斑驳的公厕,长出茂密的叶子、努力制造树荫的樱花树,一群老人默默地坐在阳光直晒的长板凳上下着象棋。
我以汗湿的手拿起只放着猫头鹰布偶的背包,重新背在肩上。
喷水池前有个高挑的人影,挑染的金发就像直接将炙烈的阳光贴在头发上一样。就在晴空万里下,太阳眼镜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神。咦?我忽然发现炼次哥手上拿着手机。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我了,他说话的速度开始变快。
“……我要挂电话了……这种事自己去想,我没说一定得赶在今天内……有人来了啦!吵死了,马上就回去了。”
炼次哥话一说完便阖上了手机。原来这个人讲电话的时候都说标准语啊……和我对话的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真是判若两人。
“我买了手机,因为有收入了,大家都说这样工作上很不方便,一直叫我买。”
炼次哥满脸笑容,晃了晃手上的手机。
“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很多人,结果一直响个不停,有够烦,所以我才不喜欢使用手机啊。”
我到炼次哥面前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低下了头,炼次哥的工作——就是妨碍第四代的工作吗?
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仍然要将它化成一句句的话语。
“那么……请你出摄我电话号码。”
炼次哥咧嘴一笑,手指勾着水蓝色手机的吊饰转个不停。
“没有用吧?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炼次哥停止转动手机,纳闷地歪着头。
“并不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没有带那件t恤来。”
炼次哥眯起眼睛,感觉得出他的眼神就像线锯一样来回切割着我的脸。
“如果现在还给你,不就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所以……”
然而在细细切过我的脸后,他打开了水蓝色手机的盖子。
“我用红外线传给你。”
我紧盯着交换完个人资讯后的液晶荧幕。“平阪炼次”。我突然想到,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一眼就能辨识出这个人就是平阪的事物。
原本藏在心中那股不愿相信的情感,早已燃烧殆尽。
“既然这样,那鸣海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炼次哥的口气听起来毫不在意,还继续晃着手机;但藏在太阳眼镜后的眼神早已失去了笑容,
“我是……来和你谈话的。炼次哥不也是一样吗?”
“在这种热得半死的地方吗?我原本是打算快速搞定的。”
“你在电话中说,有事必须当面和我谈……”
“只有两件事。”
炼次哥比出二的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第一件事,感谢你啦。让我觉得回到东京真好的,只有遇见鸣海这件事。”
我尽力下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强烈反射着夏日烈阳的太阳眼镜。
“结果还是跟之前说的一样,跟鸣海的关系也坏掉了。”
炼次哥自虐似的笑容,最后也消失了。
“也就是制作t恤刺绣的人?”
“还没做好就死了。她说是独自一人从韩国来到日本,既没有亲人又是非法居留,加上死因不怎么正当,所以也没葬礼。就连我都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虽然这种事还满常听到的。”
死因不怎么正当。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身在什么样的温度下了。恐怕这不仅仅是天气热的关系。
“她是个个奇怪的女人。就算我们每天晚上打架打到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地回来,她都一副没事的样子。何况我还是想搞垮喜善工作那家店的家伙耶!结果竟然随随便便就让我进出房间。不只是教壮仔裁缝,就连我都想一起教。有够白痴的,谁会做那种事啊?”
“……怎么听起来感觉很像你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实际上也差不多是那样。但是我跟壮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打混,喜善晚上要工作也不在,所以很少见到面。而且她长得超正,太常跟她在一起会很想上她。真不敢相信壮仔居然都没有上过她。”
“啊——这……”由于话题突然变得很写实,我只好将视线转向地面。“那个……呃……跟
第四代没有发生过关系吗?明明同居在一起耶?”
“因为他跟我约定过……”炼次哥笑得虚弱无力。“毕竟都要帅结拜兄弟了,又因为那种没品的关系变成兄弟感觉很差嘛!所以就约定在我们其中之一还没找到比喜善更棒的女人以前,绝不可以对她下手。”
“这、啊……是……”不知道现在到底该不该笑呢?
“因为她是酒家小姐,所以很危险。能上她的就只有我或壮仔其中之一,如果有其他男人敢靠近就先痛扁一顿。绝不让人碰她半根汗毛——这是我们的约定。”
这时,我回想起第四代说过的话——
我没能保护她……炼次也办不到。
“那她为什么——会死掉呢?”
“你是真想听吗?听了又能怎样?对谁都没好处。”
的确是这样没错。置身于紧紧缠绕的蒸腾热气中,我只觉得内脏仿佛一一被置换成冷冰冰的铅块。
我想这大概就是每每将爱丽丝捆绑在床铺上的,空虚感。
不论是死者的话语,或是为了死者而说出的生者话语,两者都会伤害到某人。这么做的代价不会变成更有价值的东西,从坟墓中挖掘出来的也不过就是普通的话语。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得伸出手才行。
若是不这么做,根本下知道该何去何从。
炼次哥叹了一口气,在喷水池边坐下。他一边不断在膝上翻动着水蓝色手机,一边开口。
“第二件事——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在我紧握的拳头中,汗水被烈阳晒到仿佛快要喷发出来。
“……因为我在替第四代工作的关系吗?”
“你们东京人喜欢站在太热天底下确认废话啊?”
“你难道不想再和第四代见面吗?因为你们连话部没说清楚就分开了。”
“你嘛帮帮忙,我回来可不是为了跟老朋友叙旧。连看到都不想。”
那为什么还会和我见面呢?你明明就知道我是跟在第四代身边的人。
其实你们还是有相连的的部分对吗?
“明明就和第四代结拜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们后来还交换了比交杯酒更重要的东西,但你却……”
“人家不过是为了耍帅在讲侠义道德,那些穿黑t恤的肌肉笨蛋们记得还真清楚呐?以前的事都无关紧要了,壮仔应该也早就忘记了。
我心想,这两个人根本就都没有忘记嘛!据说交换了肉眼无法看到但却很重要的东西,而听我提起这件事的炼次哥也不再正眼看我,只是紧接着一句∶“别再提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却没有否认什么。
他们果然都没有放弃
“说什么结拜兄弟,不是告诉过你我们早就断绝往来了?怎样?你还以为我会对壮仔手下留情吗?真是太嫩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吧?”
“当然有!我们不是拜把兄弟吗?”
这时炼次哥露出的笑容仿佛直接被夏日烈阳给融化并漂白,透着就像快要变成沙粒后消失般的寂寞。
“和壮仔为了抢女人而吵架——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在极力掩饰的语气背后,我感觉到一股金属屑般的苦涩。
……是叫作喜善的人吗?“
“什么嘛?原来你已经听说了。”
一只听过名字而已。第四代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样就已经告诉你很多了吧?喜善这个名字大概只有我跟壮仔……还有明老板知道而已。
虽然壮仔有女朋友的流言传得很快,”
“就是那位第四代刚来东京时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吗?”
“没错。”
“那阵子我们帮派刚好和一个叫作后藤田帮的真正黑道起冲突,因为把管那问店的头头打跑、抢走人家的地盘,发生憾事也是正常的。喜善是被黑道刺杀的。”
我的舌头在嘴巴里颤抖。
“壮仔当时就在现场。不只是这样,听说那家伙后来跟黑道联手,甚至还收了对方的钱。”
“什么……?”
“喜善被杀的事情若是被媒体报导出来,流氓们也会很头大。而且她刚好又是非法居留,只要闭嘴不说就不会有人发现,结果就变成喜善这女人从来都不存在。我连她的遗体都没看到,大概埋到某座深山了吧?壮仔做了个好交易。”
“怎么会……”
“况且事后我从后藤田帮的人那边听到——虽然是废话,不过原本应该被刺的是壮仔。他在公寓住处遭人袭击,结果就拿身边的喜善当挡箭脾。”
“你真的相信这种话!?第四代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壮仔自己也承认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且对方汇了一千万圆的遮口费,”
我弯着身体将双手的手指夹在两膝之间,喘了一口大气。
第四代承认了?还收了人家的钱?
“说真的?我本来想杀到对方的事务所,然后把那个杀喜善的家伙拖出来宰掉。打击实在太大了。其实揍壮仔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揍了他。”
“那个人……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你又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