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小部分的人误以为东京二十三区是个从南到北满是高楼大廈的都会,还沒搬来之前的我就是如此。事实上,有著刺向天空般高耸建筑的只有紧邻大车站那一带,四周则都是平坦的低矮楼房。因地层下陷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发出刺鼻酸味的臭河川、不知是否有人在照顾的农田以及我所就读的高中,这些全都不出车站方圆两公里的范围內;只不过隔著一条街,霓虹灯的光芒就看不见了。
虽然「花丸拉面店」也位在距离车站步行只须五分钟的地方,卻是被一堆破旧的大楼给围住,暗不见天日的店面之一。它是间只有五个柜台席的小店舖,除了晚上偶尔会有醉汉晃进来外,白天几乎沒看过有客人就坐。
所以我的聘用考试就在正值春假的三月三十一日、店內早已空无一人的下午一点半举行。
「听好了,只要裡头的东西洒出一丁点来,你就別想通过。」
明老板边这麼說,边将托盘一一递到我手中;托盘上还有冒著白煙的大碗公。她是「花丸拉面店」的年轻老板,长长的头发紮成马尾,一年四季都穿著挖背背心並露出健美的双肩。敞开的胸前可以看见重重缠绕著胸部的白色繃带。不难看出她出身体育科班,根本不是我这种手无缚雞之力的文科高中生所能违抗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嘴:
「请问……为什麼打工的聘用考试要做这种事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打破了几个碗啊!?根本就不夠专心!所以你要是能把东西平安送到爱丽丝那裡,我就用你。」
之前我曾多少帮这家店做过洗碗、端菜的工作,同时也造成很大的损失。其实我应该要感谢善良的明老板还愿意给我考试的机会才对。
「预备,开始。限时五分钟。」
「还要限时喔!?」
被明老板瞪了一眼,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从廚房后门走了出去。
爱丽丝住在与「花丸」同一栋大楼的三楼、八号房。从紧急逃生梯走上去,再往走廊方向走差不多五公尺就到了,从一楼的店面走上来通常花不到一分钟。
但这时的我光是走一阶楼梯就得花上个两秒,因此当我走到写著「NEEt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前时,早已浑身汗流浃背。
由於双手都端著托盘,我只好用手肘按下门铃。沒有人应门,只有蓝色灯光闪烁。
「爱丽丝,拜託,帮我开门。」我苦苦地哀求。
『……你自己进来就好了。门沒有锁。』
对讲机另一边传来年幼少女不耐烦的声音。
「我沒办法用手,手上拿著两个托盘。」
『那你可以放在地板上啊!』
「不行,一定会掉下来。」
『你到底在說什麼?只不过是把托盘放在地板上,沒想到你居然连这麼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我头上也有托盘!」
听到我悲壮的吶喊,门终於开了。少女从裡面探出头来,她有著一头乌黑及地的长发,一双盈满闪耀亮光的大眼睛,身穿可爱小熊图案的睡衣,露出有如生病般的苍白肌肤。
「……你是在表演杂耍特技吗?」
双手各拿一盘、头上还顶著一盘。冷眼看著我身上一堆放著碗公的托盘並站在那颤抖,爱丽丝以无言的语气說:
「这个画面满有趣的,我想拍照留念。拿给阿哲和少校那些人看,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我去拿数位相机来,你就保持现状等我。」
「不,那不重要啊!」我拚命叫住正要进入屋內的爱丽丝:「总之……这个……可以先帮我拿一下吧?」
我以眼神暗示那在头顶上搖搖晃晃的托盘,但爱丽丝耸了耸肩:
「请想想我和你的身高差距,还有我的手臂肌力。那根本不可能吧?你就进房随便找个地方摆著吧!记得要先脫鞋。若是你敢滴下任何一点东西,我会让你负责清理到打完蜡为止。」
爱丽丝还是老樣子,沒血沒淚。
我只好保持上半身不动的姿势,轻轻地把鞋脫掉,走进小廚房的流理台将双手上拿的托盘放下,然后再将头顶上的托盘轻轻拿下来。几乎连魂魄都差点吐出来的长长叹息,彷彿蜷曲在冷气房的冰冷地板上。
「……啊,老板吗?嗯,鸣海刚到。」房裡传来爱丽丝与明老板讲电话的声音:「……不,看来是沒有洒出任何东西。老板妳真善良,若換做是我一定叫他拿水桶而不是碗公。」
这家伙还真爱說笑。心裡一边抱怨一边将三个碗公放上同一个托盘,然后端到寝室內。
房內的三面牆壁都被与天花板一樣高的架子遮住,架上摆放著一堆怪異的机械,周围还有无数的电線复杂地缠绕在一起。房中央摆著一张大床,毛毯上堆著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熊布偶;爱丽丝坐在当中,就像是被一群布偶包围。
「你该不会要我三碗都吃掉吧?」
爱丽丝瞪著我端上来的碗公。这个穿睡衣的少女不但非常挑食而且食量极少,每次要她把东西吃光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三个碗公裡面分別放著少量、不同囗味的拉面。
「明老板大概以为我会翻倒其中一、两碗吧。」
「你怎麼不翻倒呢?你平常明明迟钝到连螳螂停在鼻子上都不会发现啊!」
为什麼这樣也要被罵啊……?
我拉出类似医院病床上附的可动式桌子,並将托盘放在上面推到爱丽丝面前:
「看爱丽丝妳想吃哪一碗,剩下两碗我帮妳吃。」
穿著睡衣的少女几乎要把整张脸都放到碗公裡似的,仔细地观察每一碗拉面。
「我想吃尽量清淡一点的。」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看著我說。
「听說三种都是新创作,我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嗯——」
爱丽丝迟疑了许久,最后选择了汤色比较透明的一碗。但是她吸了一根面条后,卻整个說不出话来。
「怎麼了?」
「……好酸。」
酸?拉面很酸?
啊!这樣說起来,明老板最近的确淨做些怪異的拉面。
「呜……被汤色给骗了。我太大意了,裡面居然有这樣的陷阱。」
爱丽丝的双眼盈满淚水,卻还是用筷子一根接一根将面条夹入口中。
「这两碗似乎比较正常,妳要換吗?」
我坐在床前抱著自己那份拉面說。但爱丽丝卻以满是淚水的双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怎麼能相信可以若无其事吃下一碗拉面这种人的味觉!?这碗面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且如果唯唯诺诺听信了你的建言而交換拉面,要是又不喜欢,我岂不陷入更大的窘境?如此一来你要如何补偿我所保有的矜持?」
我原本想吐槽她:只不过是吃一碗拉面並沒什麼異常的,但看到爱丽丝边「呜——呜——」地啜泣边将拉面一根根吸进嘴裡,觉得实在有点可怜,因而闭上了嘴巴。我迅速地将两碗面解決掉后,便向小廚房走去。
打开电冰箱的门,裡头摆满三百五十毫升的红色罐装Dr.Pepper。我取出其中的一罐拿给爱一丽丝,最近我学会了先将瓶盖拉开后再递给她的小小体贴。爱丽丝以颤抖的手将瓶罐抢去,一口气喝个精光。
「呼呜呜呜呜呜。」
爱丽丝深深呼了一口气,彷彿脑袋裡的东西都溶解掉了似的放心。她接著說:「鸣海,再帮我拿两罐来。」並拿著空罐不停挥动。这个睡衣少女的饮食习惯非常差,几乎三餐都只喝Dr.Pepper为生。被一个边喝垃圾饮料边吃拉面的人說味觉不值得信任,真不是滋味。
「人类必须互相扶持才能生存,这项事实我现在強烈地感受到了。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吃完拉面並将第三罐Dr.Pepper也喝完的爱丽丝,一边钻进毛毯中一边对我微笑。对於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吓了一跳手肘差点打翻了碗公。冷靜。这家伙动不动就会說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言词,更何況我並沒有被爱丽丝扶持过啊。不……也不能說沒有啦,该怎麼說呢?
「对了,你說你想在『花丸』工作,是什麼风把你吹来的?」
爱丽丝从毛毯中只露出了一颗头问。
「我可以保证你是一个生来便缺乏工作欲望的人,所以你不需要特地为了证明此事而造成老板的困扰。」
「我不需要那种保证。」应该說妳少随便決定我的人生。「我觉得明老板一个人很辛苦,而且在『花丸』打工也比较方便。」
「方便?」
「这樣几乎天天都可以来这裡。」
因为爱丽丝今年冬天侦破的那个案件,我现在的立场才会是侦探事务所的助手。爱丽丝虽然是侦探,卻是个足不出戶、从不与社会往来的茧居族,我也沒看过有任何顾客前来委託案件。所以助手的工作顶多就是帮忙搬食物及Dr.Pepper,顺便让爱丽丝欺负一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个地方打打工也比较不浪费时间。
「哼!我可不知道你对助手工作如此热心。」
是妳叫我每天都要过来的吧!
「无论如何,这年头应该也沒几个人愿意去拉面店打工赚取微薄的薪水,对老板而言应该有所帮助吧。不过一旦彩夏出院了,你一定会被Fire掉。」
我正要收拾碗公的手停了下来。
因为无法立即对爱丽丝突然提起的名字做出反应,我凝视著碗底的汤汁愣了一会儿后,转头望向床边。
「怎麼了?你不也只打算做到彩夏回来为止吗?」
「不……嗯,那个……这件事我想都沒想过。因为……」
彩夏。
今年年初从学校顶楼一跃而下,目前变成植物人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她现在不会說话,也无法自行走路了。
那樣的彩夏——还会回来吗?
「医生也說过並非毫无机会,不是吗?而且第一个听說的人不就是你?」
「话是沒错,只是……」
我自己也查过资料。彩夏现在的状态若持续三个月以上,就叫做持续性意识障碍——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一旦被医生判定无复原机会,大多数医院都会強制病人办理出院。虽听說过有甦醒的案例,但絕大多数也只恢复到能以脸部表情传达部分情绪,或可以经由嘴巴摄取食物,不过如此罢了。
要是她能回归原本的正常生活,那才真叫做奇蹟。
「你不相信会有奇蹟发生?」
「爱丽丝妳相信吗?」
「当然。奇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一次,只是发生的时候他们不曾注意。」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說的,但总觉得是个很差劲的想法。跟我說不会有奇蹟或许还能让我好过点。这麼說起来,我和彩夏的奇蹟,是不是已经在那段窝在顶楼的日子裡不知不觉消耗殆尽,已经无法挽回了?
「沒关系。既然会发生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你就相信吧!」爱丽丝肩上披著毛毯,抱著膝盖微笑著。「撒哈拉沙漠中降下的雨水、美国金门海崃及印度泰姬玛哈陵、父母双亡后出生的试管婴儿、吉米.罕醉克斯(註:Jimihendrix,美国黑人天才吉他手)及巴別塔,全都是奇蹟、奇蹟和奇蹟!所以总有一天,所有人类都将成为朋友。」
我依然无法了解爱丽丝的引喻习惯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还是硬挤出微笑来回应她。
「你和我的相遇也是,你愿意天天来我这理也是,就连沒把碗公打翻平安端上楼来也是——这些全都是奇蹟。」
「……妳接得还真顺啊。」
我站了起来。对了,既然已经通过聘用考试,就赶紧回明老板那儿吧!从今天起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当我将三个碗公及三张托盘疊在一起正打算走出房门时,爱丽丝把我给叫住:
「刚才老板在电话中还說……」
「說什麼?」
「她說,回去的时候也要把碗公顶在头上。」
「我可沒听說!」
不过,「人的相遇都是一种奇蹟」倒是个不错的說法。尤其爱丽丝是个茧居族,而我自己也差不多,只要和陌生人交谈超过二十秒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过去遇到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对我个人造成影响,多亏如此我才不至於比现在更加堕落。虽然也沒有因此而成为正经的人,总之就这樣浑浑噩噩地活到了十六歲。在充满无限可能的荒野上,倘若真能只靠与他人的相遇而走到现在的自己,那这些人生中的路标确实弥足珍贵——虽然我並不觉得这有什麼好感激的就是了。
所以我在通过「花丸」聘用考试开始工作当天遇到那个女生,大概也是一种奇蹟吧?
女生約莫在下午三点多出现,当时我正在廚房以隔水加热的方式融化巧克力块。明老板站在更裡面,正以电动搅拌器将蛋白打发制做蛋白霜。「花丸」真正的卖点其实是比职业甜点师傅做得还好吃的冰淇淋,洋溢在店裡的甜腻味道根本就不像是拉面店,況且座位上也空无一人: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說了声「抱歉打扰了!」便大力推开门的女生看见店理的情景也楞了一下。她认真地盯著我手上装有巧克力的钢盆看了两秒钟,然后退了两步再确认店前面的掛帘。
她是个有著咖啡色皮肤,非常引人注目的女生。年纪大約比我小个一、两歲,及胸的长发随意地编成左右两条辫子。上半身的蓝色t恤上印著白色字樣,看来似乎是少数民族的文字;下半身则是很短很短的丹寧布热裤。女生的双腿健美又修长,若說她刚橫渡太平洋游过来东京湾,我可能真会相信。她肩上背著浅咖啡色的波士顿包,感觉有点不大协调。
我们的眼神交会时,女生双手合掌說了声「Sawasdee」並轻轻点了点头,我也下意识地回了她同一句话。咦……她是哪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