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伯特兰德·罗素说:“在所有的历史中,没有任何东西比希腊文明的突然崛起更令人吃惊或者更难于理解。”
希腊人的大部分文化是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邻近的国家借用来的,这种情况持续到公元前6 世纪为止,可是,从公元前6世纪到前4世纪,他们产生了一大批有特色的新文化材料。除开其它的一些材料以外,他们还创造了复杂的文学、艺术和建筑新形式,编著了第一批真实的历史记录(与单纯的编年史相对而言),发明了数学和科学,开发了学校和体育场所,还创立了民主政体。后来的西方文明的一大部分都从希腊文明直线发展而来,尤其是,过去25个世纪的哲学和科学,是伟大的希腊哲学家们理解世界本质的探索向下的流传。最为重要的是,心理学的故事是一个源远流长的长篇故事,是代代相传的持续努力,目的是要回答由这些伟大的先祖们最先就人类思想提出来的一些问题。
希腊哲学家们突然间开始用心理学,或者至少是用准心理学的一些术语来总括人类的精神过程,这是个令人颇感神秘的问题。因为,尽管围绕在地中海周围的约150座城邦国家拥有神圣的庙宇、优雅的雕塑和喷泉,还有熙熙嚷嚷的集市,可他们的生存状况在很多方面还是相当原始的,人们会想到,这样的生存状况不会有助于他们思考像心理学这样一些细腻的问题。
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读和写,而这些会读写的人也只好花费很大力气在腊板上擦刮,或者,为了永久性的记录,要搬动成捆的纸草和20-30英尺长的、卷在一根棍子上的羊皮纸。书籍——实际上是一些手工抄写的纸卷——非常昂贵,用起来也相当麻烦。
希腊人没有钟,也没有表,他们只有非常原始的时间感。日晷只能提供粗略的时间,不容易搬运,在阴天也帮不上忙。用于限制法庭辩论时间的水钟只不过是一些注满水的大碗,通过一个小孔在6分钟内流完。
照明在当时还只是用一些飘忽不定的油灯。少数一些有钱人家里有带热水的浴室,可大多数人都缺少洗浴的水,他们只能用油擦洗身体,再用新月形的刮板把油污刮走来清洁自己。(所幸一年约有三百多天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雅典人大部分时间在户外生活。)很少有城市的街道是铺过石头的,大部分是黄土路,在干燥的天气里,路上尘土飞扬;雨天又是满街泥泞。交通是靠一大群骡子或者没有弹簧、伤筋动骨的马拉车进行的。消息有时候靠峰火台或者信鸽来传达,但多数是靠人跑步传送的。
光辉灿烂的雅典是希腊文化的中心,可他们却无法养活自己,周围的平原土地贫瘠,大小山头尽是石头和不毛之地。雅典人的主要食品都是靠海上贸易和征服外族供给的。(雅典人建立了好些殖民地,一度曾控制了爱琴海,从而接受其它属国的贡奉。)可是,他们的船只虽然挂有船帆,但雅典人只知道顺风操纵,对其它方向的来风和顶风操纵,或者无风的时候毫无办法,只好强迫奴隶们使劲摇桨,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摇,船行速度最多能到每小时8英里。以这样的方式运到遥远的战场上去扩展雅典的大批军队,只好像他们的祖先初民们一样,用长茅、短剑和弓箭作战。
希腊工厂和银矿的大部分劳力也都是由奴隶们构成的,人类肌肉尽管比较起现代机械来说脆弱无比,可那是当时除驮货运输的牲畜外惟一的动力来源。奴隶制在事实上是希腊城邦的经济基础。希腊军队从海外劫掠来的男人、女人和儿童,构成了许多城邦的主要人口。尽管在民主的雅典和邻近相关的阿提卡城里,31.5万居民当中,有11.5万人都是奴隶。在20万自由的雅典人当中,只有4.3万父母皆为雅典人的男子才享有公民权,包括选举权。
总起来说,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人们不会预料成熟和探究性的哲学或其分支心理学会从中到达繁荣境地。
可是,用什么来解释希腊人令人惊讶的智力成就,特别是雅典人的成就?有人半开玩笑地说,气候是个原因。西塞罗说,雅典的清新空气对雅典人思维的敏捷不无帮助。一些现代分析家推想说,雅典人大部分时间在户外生活,彼此经常相互交流思想,这引发了疑问和思维。另外一些人有不同看法,他们说,商业和征战使雅典人和其他希腊人保持与其他文化经常的接触,使他们对人类各种不同之处的起源感到好奇。还有另外一些人说,城邦之间相互的文化影响给希腊文化一种杂交的活力。
没有一样解释真正是令人满意的,不过,也许每种解释都加在一起可能会令人满意一些。雅典人在它及其盟友打败波斯人之后,到达了文化的巅峰和他们的黄金时代(前480-前399)。胜利、财富,加上波斯首领克塞克西烧掉的雅典的卫城需要重建庙宇,还有上述有利的一些影响,可能就产生了一种有文化鉴赏力的大众和创造力的爆炸。
公元前6世纪和5世纪早期的一些希腊哲学家们,除了其它的一些思辩之外,他们开始就人类精神过程提出一些具有自然科学特征的解释。这些假说及其推想就此成为西方心理学的核心。
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引发他们,或者至少给他们提供了力量,来以如此激进的方法考虑人类认知问题的?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泰勒斯、阿尔克迈翁、恩培多克勒、恩那斯索哥拉斯、希波克拉雷底、德谟克利特和其他一些人——可是,关于这其中的许多人,我们现在所知甚少;关于其他一些我们知道的人,却又都是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圣徒传和传奇故事知道的。
比如,我们读到,米勒塔斯的泰勒斯(约前624-前546)是最早的哲学家之一,他是个心不在焉的做梦人,在研究夜晚的天空时,他会如此沉迷于一些光辉的思想,以致于一不留神落入沟里。我们还读到,他对金钱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倦于因为贫穷而遭人奚落,因而在一个冬天里用自己的天文知识预测来年橄榄会有大丰收,把那个地区所有的榨油机全部廉价租用下来,到丰收时节再以极高价租给别人用。
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编年史家们告诉我们说,西西里南部阿克勒加斯的恩培多克勒(前490?-前430)具有如此广博的科学知识,他可以呼风唤雨,还曾救活了一位死了30天的妇女。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神灵,年老之后他跳入了埃特那火山,以便死后不留下曾为人类的痕迹。后世一位打油诗人嘲笑他说:
伟大的恩培多克勒斯,这颗燃烧的灵魂;
一头扎入埃特那火山,把自己整块烤烹。
可是,埃特那火山却把他的青铜拖鞋吐了出来,扔到火山口边缘上,因此宣告了他的永生。
这些细节很难帮我们估摸出这些心理哲学家们的底细,假如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们的话。这些人当中也没有谁想到留下点什么记录——至少没有记录流传至今—— 使我们能够猜想他们这些人是如何思考,以及为什么会对思想的机制感兴趣。我们只能够假设,在哲学诞生的黎明,一些有思想的人开始提出有关世界和人类本质的一些探究性的问题,因而,很自然地,他们也会问,他们自己有关这些事情的思想是如何产生的,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有一两个人真的进行了研究,这些研究触及了产生心理学过程的一些生理组织。意大利南部柯诺东城的阿尔克迈翁(约520)进行了动物解剖(人体解剖当时是禁忌),并发现了把眼睛连接到大脑的视神经。然而,大多数人既不是第一手调查人,亦不是实验者,而是一些有闲阶层的人士,他们根据不言自证的一些事实,及他们自己在日常生活当中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希望演绎出有关世界和思维的本质。
这些心理哲学家们大多在散步时,或者与弟子们一起坐在当地集市,或者在他们的学术机构后院里的时候进行推论活动,就一些他们感兴趣的问题进行无止境的争辩。当然,他们也有可能跟泰勒斯夜观天象一样,独自进行长时间的潜思默想。可是,他们的劳动成果很少留存下来,几乎所有作品的复制品都被遗失或者毁掉了。我们了解他们思想的大部分来源,都是后世作品中引用原著的简短篇章。可是,哪怕只有这少许的材料,也说明他们曾提出过许多重大的问题——对这些问题,他们提出过一些有道理的答案,也有些解释是偏僻古怪的——这些问题引起后世心理学家们无穷的探索。
从后世的一些作家们谈到这些哲学家的思想时,所使用的这些晦涩难懂而又无济于事的佚闻琐事来看,我们可以推想,他们提出来的一些有关nous(他们无一例外地说成是灵魂。思维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的问题就是,它的本质是什么(它的构成是什么),以及看起来如此不可触摸的存在物是如何跟肉体联系起来的。
泰勒斯考虑过这些问题,不过,亚里士多德的De Anima(《论灵魂》)中的一个句子,是他们的思考中惟一保留下来的记录:“从与他(泰勒斯)有关的一些奇闻秩事来判断,他认为灵魂是运动的因由,如果这是真实的,则他就是在确认,磁石也是有灵魂的,因为它也引起了铁的运动。”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可它说明,泰勒斯认为灵魂或者思维是人类行为的来源,它的运动方式是其内在的自然力量使然,这个观点与早期希腊人认为人类行为是超自然的力量引导所致的观点有很大的不同。
在一个世纪的时间内,一些哲学家和医生阿尔克迈翁提出,大脑不是其它器官的中心,如早期人认为的那样,而是nous 存在的地方,也是思维产生的地方。有些人认为这是某种精灵,另外一些人认为这就是大脑这东西本身,可在两种情况之下,他们都没有说到在里面发生的记忆、推理或者其它思想过程。他们更急于解决关于这个问题更为基本的方面,即其来源——如果不是从神灵处得来——思想是从哪里得来思想材料的呢?
他们总体的回答是感觉经验。其中,阿尔克迈翁就曾说过,感觉器官把感觉送往大脑,通过思考的过程,我们就在那里解释它们并从中得出概念。使他和其他人极感兴趣的是,感觉是如何从感官传送到大脑里去的呢?他们不知道神经脉冲,哪怕他已经发现了视神经,而且在一个抽象的、形而上的立场上相信,空气是思维的重要构件,他认为,感觉一定是沿着空气通道从感官进入大脑的:尽管他从未看见任何通道,也没有这样的通道存在;推理告诉他,事情一定就是这样的。(后来,希腊解剖学家会把空气叫做pneuma,他们认为它是作为“活力”存在于神经和大脑系统中的,而且,这种或那种形式的想法会主导有关神经系统的看法,直到18世纪。)尽管阿尔克迈翁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但强调感觉是知识的来源这一点,却是认识论——人类如何获取知识的研究——的起源,并且为从此以后就这个问题展开的辩论打下了基础。
阿尔克迈翁的思想,是由旅行者们在广布的希腊城邦国家里传播开来的。很快,其它地方的哲学家们也开始探索他们自己关于感觉如何发生的解释,而且其中一些人强调说,这是所有知识的基础。但是,有些人看出了这种观点的含义有麻烦之处。普罗泰戈拉(约前490 -前421)是诡辩术学者中(这个词当时不是指谬误性的推理,而是指“智慧的老师”)最有名的一个,他提出了一个观点,使他同时代的人和弟子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他指出,由于感觉是知识的惟一来源,则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他著名的格言是:“人是所有事情的尺度。”他解释说,这意思是说,任何给定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它在我看来的存在,如果它在你的面前呈现不同的样子,则就是它在你面前的样子。每一个感觉都是真实的——对于每一个产生感觉的人来说。哲学家们都愿意为这个观点辩护,可政治家却认为这个观点具有颠覆性。当普罗泰戈拉访问雅典的时候,他把这个理论毫无戒心地应用到宗教里去,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确认是否有一个上帝存在。愤怒的集会者把他赶走了,并烧毁了他的作品。他一路逃窜,并在去西西里的途中淹死了。
其他一些人沿着这条探索的路线继续前进,想出了很多有关感觉如何产生的解释,他们坚持认为,鉴于知识是以感觉为基础的,那么,所有的真理也就都是相对的和主观的。这样的冥想当中最为复杂的一种,是思那斯阿布德拉的德谟克利特(前460-约前370)提出来的,他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他对人类的一些思想错误极有兴趣,因而被称作“笑哈哈的哲学家”。他获得名声的最大原因,实际上不是因为他的心理学沉思,而是他那杰出的猜想。他猜出,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不可见的粒子(原子)构成的,它们的外形彼此不同,都由不同的组合连接在一起;这是他在没有任何实验工具的情况下仅凭推理得出的一个结论。这个学说跟阿尔迈克翁的空气通道学说不一样,它将被证明是绝对正确的。
从这个学说出发,德谟克利特得出了一个关于感觉的解释。每种物体都会在原子上留下自己的空气图象的印迹,它会顺着空气前进,到达观察者的眼睛,并在那里与其原子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果便传送到思维中去了,然后按顺序与其原子相互影响。因此,即使其细节大部分是错误的,他却猜想出了今天的视觉理论,即从一个物体里面发散出来的光子会传送到眼睛上,进入眼睛里,并刺激视神经的末梢,再由它把信息送入大脑,并在那里对大脑的神经元产生作用。
按照德谟克利特的理论,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传递出去的图象与思维的相互影响。跟普罗泰戈拉一样,他得出结论说,这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知道我们的感觉是否正确地代表了外在的事物,也不知道别人的感觉是否与我们自己的感觉相一致。他说:“我们不能肯定地知道任何东西,而只知道由紧密接触它的那些力量给我们的身体带来的那些变化。”这个话题将使从此以后直到今天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感到无限的烦恼,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去想象更缜密的学说,以逃出这复杂的陷阱,并确立一种观点,即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什么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图景。
早期的哲学心理学家们作出结论说,思想是发生在思维中的。很自然地,他们也会想到,为什么我们的思想有时候清晰,有时候又很混乱,而且,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为什么在精神上是很健康的,而另外一些人却有精神毛病。
他们跟先辈的想法不一样,因为先辈们认为精神紊乱是神灵或者魔鬼起作用的结果,他们寻找自然主义的解释。在这些哲学家中,其观点最为人广泛接受的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前460-前377)。他是一位医生的儿子,出生在希腊的科斯岛上,在如今土耳其海岸的远处。他在那里进行研究和实践,治疗许多残废人,并给为岛上的温泉而来的一些旅游者治病。他的声名遐迩传闻,遥远地方的统治者们都来找他看病。前430年,雅典全城发生瘟疫,派人请他去救治。他看到一些铁匠好象对此瘟疫有免疫能力,就命令在全城各处的广场上点上炉火,而且,根据传说,就这样把瘟疫控制下来了。在七十多篇写着他名字的小册子中,只有少数一些是他自己写的,其它都是他的弟子秉承其思想写的,这些小册子的内容,有一些是有道理的,但有一些却是荒唐透顶的。比如,他强调限制饮食,锻练身体而不依靠药物,可是,对许多疾病却推荐断食治疗,其理论是,我们越是给一个有病的身体喂食,就越是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他最大的贡献是把医学从宗教和迷信当中分离了出来。他说,所有的疾病都不是神灵的作用,而是有自然的原因的。按这个理解,他教导人们说,大多数病人肉体和精神的疾病都有其生化基础(不过“生化”这个词对他来说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一套健康和疾病解释,是以当时普遍的物质理论为基础的。哲学家们早就相信,世界的原始材料就是水、火、空气等等,而恩培多哥勒斯还辅以理论上更为令人信服的学说,它主导了当时的希腊和其他思想体系。他说,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四元素组成的——泥土、空气、火和水,由一种他叫做“爱”的力量按照不同的比例保持在一起,或者由其相反的“冲突”分散开来。尽管具体的细节全盘皆错,可许多世纪以后,科学家们将发现,他的核心概念——所有的物质都是由基本的元素以单独或者合并的形式存在——却是对的。
希波克拉底借用了恩培多哥勒斯的四元素理论,并把它运用到身体上面。他说,良好的健康是四种身体流体或者“体液”达到平衡的结果,它与四种元素相对应 ——血对应火,粘液对应水,黑胆对应土,黄胆对应空气。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中,医生们将把许多疾病归结为体液失衡的结果,他们会通过抽除某种过盛的体液(如放血)或者通过某种药来弥补某种不足的体液进行治疗。在过去的许多世纪里,这种方法造成的损害,特别是放血,简直无法计数。
希波克拉底用同一种学说来解释精神健康和疾病。如果四种体液处于平衡状态,则意识和思想都能发挥正常功能,如果任何一种体液过盛或者不足,这种或那种精神疾病就会出现。他写道:
人应该知道,我们的快乐、喜悦、欢笑和玩笑以及我们的悲伤、痛苦、哀伤和眼泪都来自大脑,而且只来自大脑——我们经历这些东西皆因罹病的大脑,因为这时候,它处于不正常的高热状态、寒冷状态、潮湿或者干燥状态——疯狂即来自它的潮湿状态。当大脑处于不正常的潮湿状态时,它会因为需要而移动,当它移动的时候,视力和听觉都不能够安定下来,我们听到的和看到的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变成那个,舌头讲话的时候与任何时候看到的或者听到的东西相一致。可是,当大脑处于安静状态的时候,一个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
大脑的毁坏不仅仅是因为粘液,而且是胆汁作用的结果。你不妨按这个办法来区分两者:那些因粘液而疯的人多半是安静的,既不喊叫也不瞎闹;那些因胆汁而罹病的人多半会吵吵闹闹,干些坏事,而且燥动不安;在大脑已经冷却下来,并与常规不同地收缩下来的时候,病人还遭受不明原因的压抑感和苦闷。这些病情是由粘液引起的,而且正是这些病情引起记忆的丢失。
后来,希波克拉底扩展了他的体液理论,以便解释不同气质的差别。公元2 世纪的加伦说,粘液性的人因为胆汁过盛而痛苦,胆汁质的人遭受黄胆过盛的痛苦,而忧郁型的人会因黑胆过多而难受,多血质的人因为血液过多而痛苦。这个说法一直主导着西方心理学,直到18世纪,而且至今还残留在我们的口头语中——我们说一些人是“多粘液的人”、“多胆汁的人”等等——假如我们的心理学中没有这样的词汇的话。
尽管性格和精神疾病的体液说现在看起来很愚昧,就跟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但是,它的前提——在性格特征和精神健康或者疾病当中,有一个生物学的基础,或者至少是生物元素在里面——却在最近被证实下来,没有任何疑问。由神经生理学家和大脑科学家们进行的最新研究证实,由大脑细胞产生的物质会促发思想过程的发生,而且确认,外来的物质,如药物或者毒素,会扭曲或者干扰这些过程。希波克拉底毕竟快要接近这个目标了。
我们只能对希波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心理哲学家们的心理学冥想感到惊讶。他们没有实验室,没有方法论,也没有经验主义的证据——他们辨认出并且解释了一系列突出的课题,而且得出了一部分从他们的时代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都至关重要的心理学理论。
我们现在遇到一位跟前面这些有影无形的人物不同的人,一位真人,一位活泼的人,他的长相,他的个人习惯和思想都有完全彻底的记录:苏格拉底(前469-前399),他是当时最重要的哲学家和一种知识理论的倡导人。他的这种理论与以感觉为基础的学说完全相冲突。我们知道很多关于他个人的事迹,因为他的两位弟子——柏拉图和历史学家及士兵色诺芬——写下了他详细的深思结果。很不幸的是,苏格拉底本人却什么也没有写,他的思想主要是通过柏拉图的对话流传下来的,而他在这里说的很多话,却很有可能是柏拉图为了达到戏剧效果而借用苏格拉底的嘴表达出来的他自己的观点。可是,苏格拉底对心理学的贡献却非常清晰。
他生活在雅典极盛时期的头半个时代(即是从希腊人于前480 在萨拉米斯打败波斯人时算起,到亚历山大于前323年逝世为止的这段时间),当时,哲学和艺术空前繁荣。苏格拉底是一位雕刻家和接产妇的儿子,他在年轻时代着迷于他从普罗泰戈拉和艾利的西诺哲学学来的一些东西。他很早就决定终生从事哲学研究,可是,他跟诡辩学派不一样,他进行教学的时候不收费。他常常与任何想与他讨论思想的人谈话。他有时候去当一位石匠和雕匠,但他更喜欢由思想和辩论带来的愉快而不喜欢金钱可以买来的舒适。他甘于清贫,一年四季只穿简单和破旧的长袍,而且赤足行走。有一次,他在集市上逛着,突然愉快地大声欢呼:“竟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啊!”
他并不是一位苦行僧,他喜欢结交好朋友,有时候去参加富人举办的宴会,而且坦然承认在他透过一位青年的衣服看见别人的时候,感到心中有一阵“火焰”。他长得不是一般地难看,肚子特大,谢顶,短而扁且宽的鼻子,厚嘴唇,他的朋友阿尔西比亚斯告诉他说,他长得像个色情狂。但是,与色情狂不一样的是,他是谦和有礼和自制力的典范,很少喝酒,喝的时候也保持自己清醒,恋爱之中也保持贞活。长得美丽但缺乏道德观的阿尔西比亚斯有天晚上钻进苏格拉底的床上想引诱他,却吃惊地发现,几乎受到了父长般的教训。“我认为我已经被瞧不起了,”按照柏拉图的文集,他后来还说,“可是,我喜欢这个人被缔造的方式,还有他的自制和勇气。”
苏格拉底很会照顾自己的身体,他在伯罗奔尼斯战争中英勇地作战,他在战场上忍受饥寒的能力使其他战士万分吃惊。他长年教授学生之后,被推上法庭受审而且遭到谴责,因为当时的雅典人认为他的教学会使年轻人堕落。真正的问题在于,他蔑视当时的民主政体,并把许多贵族,即他们的政敌列入自己的弟子行列。他平静地接受了对他的判决,并且拒绝逃跑,宁愿昂着头死去。
尽管特尔菲神谕曾宣布苏格拉底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可是,他与这个决定进行了激烈的争辩。他的风格是,他喜欢宣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惟一地方,就在于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宣称自己是“思想的接生婆”,一个只帮助别人产生自己的思想的人。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实际上,关于哲学事项,他有许多坚定不移的观点。但是,他跟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对宇宙学、物理学或者知觉没有兴趣,如他在柏拉图的《辩解》中所言:“我与自然的思辩没有任何关系。”他所关心的问题是在伦理学方面。他的目标是要帮助别人过一种有德行的生活,他说,有品德的生活来自知识,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明知故犯,有意作恶的。
为了帮助其弟子们获取知识,苏格拉底并没有依靠讲座,而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教授学生。他向弟子们提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会引导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发现真理。这个方法,即人们熟知的辩证法,最早是由西诺提出来使用的,苏格拉底可能是跟他学的,可是,苏格拉底进一步完善了这个方法,而且使它变得非常流行。他这样做的时候,就是传播了一种知识的理论,从那以后,它将成为与以知觉为基础的理论不同的另一种知识获取方法了。
按照这种理论,知识即回想;我们不是从经验中,而是从推论中获取知识的,它会引导我们发现存在于我们自身的知识(“教育”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导出”)。有时候,苏格拉底对定义进行询问,再把他的对话者引入矛盾之中,直到定义重新形成。有时候,他提供或者询求一个例子,其合作者最终会从该例子中形成一个概括。有时候他一步一步地引导他得出一个与刚刚说过的话互相矛盾的结论,或者一个他不知道早已隐含在他的信仰中的结论。
苏格拉底引用几何作为理想的模型来说明他的方法。人们从不证自明的公理出发,通过假设和归纳,在已经知道的真理中发现其它一些真理。在《备忘录》对话中,他向一个奴隶男孩子问了一些几何问题,这个孩子的答案好像显示他已经知道这个结论,而这又是苏格拉底引导他的结果。他不知道,他知道这些结论是在他通过辩证推理回忆时得出的。同样地,在其它许多的对话中,苏格拉底既不提出论题,也不提供答案,他问一个朋友或者弟子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会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推论引导他,直到他发现有关伦理学、政治学或者认识论的一些真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应该知道这些东西,可又没有意识到自己了解这个知识。
我们这些生活在实证主义科学时代的人知道,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尽管可以暴露一些信仰系统中的谬误或者矛盾之处,或者会在诸如数学这类形式系统中得出新的结论,但它无法发现新的事实。直到安东·凡·列文虎克(公元1622-1723)第一次在他的镜头下看到红细胞或者细菌之后,苏格拉底式的教师没有能够引导他的弟子或者他自己去“想起”这样的事物是存在的。直到天文学家在遥远的银河系里看到“红移”的证据之后,没有哪一位哲学家可以通过逻辑探索来发现,他早已知道这个宇宙正在以可计算的频率膨胀。
然而,苏格拉底的教学法极大地影响了心理学的发展。他的观点,即知识就存在于我们自身,只需要我们通过正确的推理来发现它,成为一些各不相同的伟大人物的心理学理论的一部分,这些人是柏拉图、圣托马斯·阿奎那、康德和甚至某种程度上包括现代的一些心理学家,这些心理学家认为,性格和行为主要由基因所决定;还包括一些语言学家,他们认为我们的思维里面装备有一种理解语言的结构;还有一些准心理学家们,他们相信,我们每个人以前都存在过,因而可以“退回” 去回忆我们以前的生活。
我们以前曾活过一回,这种观念与苏格拉底对心理学所做的其它主要贡献有关。他认为,通过辩证法显示出来的人类固有知识的存在,证明我们具有一种不死的灵魂,一种可以与大脑和肉体分开存在的实体。有了这个说法,希腊和相关文化当中早已存在的一些模糊的、神秘的灵魂概念就取得了一种新的意义和特性。灵魂是意识,但可以与肉体分开存在,意识不因为死亡而停止。
在这个立场上,将建立柏拉图式和后来的基督教式二元论:世界分成意识和物质,现实和表象,思想和物体,理智和感官两部分,每组的前一部分不仅看起来比后者更为真实,而且在道德上也更高级一些。尽管这些区别主要地是在哲学和宗教意义上的,但它们会普遍流传,并会在几个世纪的时间内影响人类对自我理解的探索。
他的名字叫亚里斯多克勒斯,可这个世界只知道他叫柏拉图——在希腊语中,他叫plato,或者叫“宽”——这是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摔跤手,因为肩臂甚宽,人们给他取的一个绰号。他出生在公元前427年的雅典,父母都是有钱的贵族,他在青年时代就是个学有所成的学生,是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的、漂亮迷人的对象,而且差点就当了一名诗人。20岁的时候,他在完成了一部诗剧准备交上去的时候,听了苏格拉底在一个公共场所的演讲,从此之后就烧掉诗集,成了这位哲学家的弟子。也许是因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中含有的游戏成分吸引了这位以前的摔跤手,也许是因为苏格拉底思想的微妙之处吸引了这位严肃的学生,也许是因为苏格拉底哲学中的宁静与安详,在一个充满政治混乱和背叛、战争与失败、革命和恐怖的时代,诱惑了这位古老世系的后裔。
柏拉图跟从苏格拉底学习了8 年。他是个专心的学生,而且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位古代作家曾说从未见他大笑过。他的情诗中有少数一些残片还保留下来,有些是献给男人的,有些是给女人的,可其真实性都值得人怀疑。没有任何有关他的爱情生活的闲话,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曾经结过婚。可是,从他对话录的大量细节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很明显,他是雅典社会生活的积极参与者,而且是人类行为和状态的仔细观察者。
前404 年,包括他自己的一些贵族亲戚在内的一个寡头政治宗派催促他进入公众生活,由他们在背后支持他。年轻的柏拉图很聪明地加以暂避,希望等看出这个集团的政治面目以后再说,可他对这个集团把暴力和恐怖当作施政手段而深感厌恶。可是,当民主力量重获政权时,他却对他们审判他最尊敬的老师的暴行而更感厌恶。他在《辩解》一书中称,这位老师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智慧,最公正,也是最好的人”。苏格拉底于前399年死后,柏拉图逃出了雅典,在地中海一带周游,会见其他一些哲学家,与他们一起进行研究,回到雅典去为他的城市而战斗,然后又四处漫游和研修。
40 岁那年,他在与锡拉库萨的君主丢尼修修士谈话时,大胆地谴责独裁制。丢尼修修士大为激怒,对他说:“你说这话形同老朽。”柏拉图反驳说:“你的语言是一个暴君的口吻。”丢尼修修士下令逮捕他,并把他拿去奴隶市场卖掉,这可能会终结他的哲学生涯。可是,一位有钱的崇拜者安里塞里斯把他赎回了,并送回到了雅典。朋友们募集了3O00德拉马克要赔偿安里塞里斯,可他拒绝了。他们于是用这笔钱为柏拉图在郊区买了一处房产,他就于前387年在这里开设了他的学院。这座高等教育院将在接下来的九个世纪里成为希腊的文化中心,直到公元529年东罗马帝国皇帝佳士丁大帝出于对真正的信仰的狂热和最高利益而关闭了它。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有关柏拉图在这所学院的活动的详细资料,他在这里当了41 年的院长,直到他于前327年81岁的时候逝世为止。有人相信,他以合并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法和讲座的方法来教学生,通常是在他和他的听众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散步很长时间时,边走边进行的。(后世一位不怎么出名的著作家嘲笑他的这个习惯,他在剧中通过一位角色的口说,“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来回走动如同柏拉图,可没有想出任何聪明的办法,只不过徒劳双脚而已。”)
柏拉图的约三十五次对话——实际的数字不能肯定,因为至少有一半是伪造的——并不是供他的学生用的。它们是用于更大一些的人群的,都是他以一般人喜闻乐见的通俗形式表现出来和半戏剧化的思想。它们处理的是形而上的、道德的和政治的问题,而且这里那里还有一些是关于心理学方面的内容。他对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对心理学的影响,虽然不是他的主要贡献,也比他以前的任何人留下的影响为大,比以后两千多年的时间里除亚里士多德以外的任何人也要大些。
尽管一般人对柏拉图心存崇敬,可是,从科学的立场来说,他对心理学发展的影响却是害处多于益处。最大的负面影响,是他对知识来源于知觉这种理论的反感,他相信,从感觉得来的材料是变动不居和不太可靠的;他认为,真正的知识只是由从推理中得来的概念和抽象。他曾嘲笑过知觉为基础的知识:如果每个人都是所有事情的尺度,那么,猪和狒狒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同样有效的尺度呢?因为它们也有感觉啊?如果每个人对世界的感觉都是真理,那么,任何人就都跟神灵一样聪明,他比一个傻瓜也就聪明不到哪里去,等等。
更严重的是,柏拉图让苏格拉底指出,哪怕我们同意一个人的判断跟另一个人的判断一样真实,则聪明人的判断可能会比无知者的判断带来较好的结果。比如,医生对一个病人病情发展的预测,就可能比病人本人的预测更正确一些,因此,聪明人总起来说在对事物的把握上就比愚蠢人的把握更准确一些。
可是,一个人怎样才能变得聪明些呢?通过触摸,我们会感知硬和软,可是,他说,并不是感官才使我们知道它们是相对的概念。是意识作出这个判断的。通过视觉,我们可能会判断两个物体是一样大的,可是,我们永远没有看见或者感知到绝对的平等。这些抽象品质只能够通过其它办法来理解。我们是通过回忆和推理,而不是通过感官印象来得到真正的知识的——也就是一些像绝对平等,相同和不同,存在与不存在,荣誉与不名誉,善与恶等概念的知识。
柏拉图在这里已经跟上一种重要的心理学功能的轨迹,通过这个方法,意识可以从具体的观察中得出总体的原则、范围和抽象概念。可是,他对感觉材料的偏见引导他提出了一套完全无法证实的纯粹思辩的过程解释。跟他的老师一样,他坚持认为,一种概念性的知识是通过沉思来到我们身边的,我们天生就具有这些知识,并通过理性思维来发现这个知识。
可是,他比苏格拉底更进一步,他辩称,这些概念比我们感觉到的物体更为“真实”。关于“椅子”的概念——有关椅子的抽象概念——比这把或那把物质的椅子更长久,更真实。后者会腐烂然后停止存在,而前者却不会。任何美丽的个人最终都会变老,满头皱纹,会死去,并且不再存在,可是,美这个概念却是永恒的。直角的概念是完美的和无时间的,而任何在蜡或者羊皮纸上划出来的直角都是不完美的,有一天都将不再存在。的确,在学院的门上就刻着这样的字:“不要让没有几何知识的人进来。”
这是柏拉图意识(或者形式)理论的中心所在,他的形而上的教条是,现实是由概念或者形式构成的,而形式会在遍布于宇宙的灵魂——上帝——中长生不死,而物质的物体都是短暂的和虚幻的。柏拉图因此成为一位唯心主义者,不是指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那个概念,而是指一位倡导思想对物质实体的超越。我们的灵魂会传达这些永恒的思想,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就带着它们。当我们在物质世界看到物体时,我们理解它们是什么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较大些或者较小些等等——方法是回忆我们的思想并把它们当作指向经验的向导。
或者也可说,如果我们因为哲学而得到了解放,我们就会如此,否则,我们就会被感官所迷惑而生活在谬误之中,如柏拉图著名的同洞比喻。他在中说,想象一个山洞,里面的囚犯被束缚起来,都面对一座内心的墙,而且只能看见由外面的火映照进来的影子,这些影子是他们自己和在他们后面经过的那些拿着各种各样的容器、雕像和动物形状的人的影子。这些囚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后是些什么东西,他们把影子当作真实。最终,一个人逃跑了,他看见了实际的物体,并知道了自己一直在受骗。他像一位哲学家一样认识到,物质的东西只是真实的影子,现实是由理想的形式构成的。他的职责是要深入洞穴,并把囚犯们领出来,回到现实的光芒中。
柏拉图也许会被苏格拉底或者他自己的推理引导着去建立他的空想的、纯粹哲学的、有关真知的阐释。可是,也许是他那个时代的军事和政治混乱使他寻求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绝对的东西来信仰。很显然,他为一个理想国所开的药方都在一书里说得很清楚,其目的是要通过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由少数哲学家帝王组成的精英进行极权统治而达到国家的稳定和长治久安。
不管怎么说,在柏拉图的认识论中,任何物质的、个别的和必死的东西都被看成是虚幻和谬误的,而只有概念性的、抽象的和永恒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和现实的。他的概念理论极大地扩展了苏格拉底的二元论,将感觉描述成虚幻的东西,把精神看成是通往真理的惟一通道。表象和物质的东西都是虚幻和短暂的,概念是真实和永恒的;肉体是腐朽的和堕落的,灵魂是不可玷污的,纯洁的;欲望和饥饿是麻烦和罪恶的源泉,而哲学的苦行生活是通往善的道路。这种二分法听起来极像是早期 “教会之父”的思想大爆发的昭示,而不像是苏格拉底自己的观点:
“肉体把各种爱和肉欲和恐惧和新奇的喜好尽数塞给我们……我们成了伺服(肉体的)奴隶。如果我们有了对任何事物的真正的知识,我们就必须抛弃肉体——灵魂自己会照看自身的一切。然后,我们会得到希望的智慧,变得纯洁,
与纯洁的人对话……而且,除了灵与肉的分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纯洁可言呢?”
对柏拉图来说,灵魂除了是希腊人长久以来相信的那种无形体和不朽的实体以外,它还是意识。可是,他从没有解释,为什么思想可以在一个没有形体的基质上发生。由于思想需要努力,因此也需要使用能量,那么,让灵魂能够去思想的能量从何而来?柏拉图说,运动是灵魂的基质,心理活动与其内在的运动相关,可是,这样的运动的能量来源他却只字未提。
然而,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经验,他对一些有关灵魂的心理学猜想是实事求是的,听起来像是现代人说的话。在他的中年和后来的一些对话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等著作中——他说,当灵魂栖居于肉体时,它在三个层面上运作:思想或者理智,精神或者意志,喜好或者欲求。他虽然苛评肉体的奢求,可他又说,压抑喜好或者精神,跟让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胜过理智都是一样有害于理智的。当灵魂的三个方面协调发挥作用的时候就会得到善。这里,他又依靠比喻来表明他的思想:他把灵魂比作两头小马,一匹马活泼且温驯(精神),另一匹狂暴且难以控制(喜好),这两匹马用马轭束在一起,由一战车驭手(理智)来驱赶,这位驭手以相当大的努力使它们相互配合且一并使力。柏拉图没有进行过任何临床的研究,亦没有对任何人进行过心理分析就得出了这些结论,可它的结论以令人吃惊的程度预示了弗洛伊德对性格的分析,即由超我,自我和本我构成的人格。
柏拉图还在没有任何实验证据的情况下说,理智位于大脑内部,精神在胸部,而喜好在腹部,说它们由骨髓和脑髓连接在一起,说情感由血管在周身传播。这些猜测一部分是荒唐可笑的,另一部分却又对未来的发现来说有先见之明。考虑到他并不是一位解剖学家,人们只能猜测他这些结论是如何得来的。
在一书中,柏拉图以惊人的现代术语描述了喜好得不到控制的时候会发生的事情:
当性格的推理、驯服和统治力量沉睡时,我们心中塞饱了肉类和饮品的野兽会苏醒过来,等它完全清醒之后会进而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时候,就没有任何可以想象的愚行或者罪恶——除开乱伦和残杀父母,或者除开吃禁食以外——是这个已经厚颜无耻地离开了同伴的人不准备干的事。
而且,他还以几乎是现代人的术语描述了我们叫做矛盾情绪的状态,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理智没有能够控制住的、精神与喜好之间的冲突。在一书中,苏格拉底拿出了他的例子:
有人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对此我深信不疑,故事是说,阿格莱翁之子里翁西阿斯有一次从皮里阿斯出来向北行走,来到屋外的北墙处,看到一些死尸在地上,还有一些行刑人在旁边站着。他立即感到心里有想前去看一眼的欲望,可同时他又为这个想法感到恶心,因而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番,闭上了他的眼睛,直到很长时间之后终于被欲望所击败。他用手指撑大了眼睛,朝死尸跑去,惊叫起来:“瞧,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好好看一眼这个场景吧!”
可他也说过——这是驭车手和马儿比喻中最为重要的一段信息——喜好不应该被驱除掉,反而应该加以控制。想把我们的欲望统统压抑住,就会像把马儿完全勒住不让跑一样,而我们的目的是要驱赶着它们奔向理智的目的地。
柏拉图心理学的另外两个方面也都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是他的性爱欲望概念(Eros),即与自己爱的人结合的欲望。它通常有性欲和罗曼蒂克的含义在里面,但是,在柏拉图的更广泛的含义里,它是指一种与已经另外一方证实的概念或者永恒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欲望。尽管这个概念有形而上的陷阱的含义在里面,它却给心理学提供了一种新观点,即我们基本的驱动力是要与永不死亡的原则相结合。心理学史学家罗伯特·沃森说:“Eros一般都翻译成爱,可是,它经常是可以更有意义地翻译成‘生命力’的。这有时候与想生存的生物愿望,即生命能量是同种的关系。”
最后,柏拉图偶然地提出了一种有关记忆的思想,这个思想将在很久以后用来对抗他自己有关知识的理论。尽管他认为通过推理的回想是最重要的记忆形式,但他的确承认,我们会从日常经验中学习和保留一大部分东西。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比别的人记得更多这样的经验,或者记得更准确一些,而且为什么我们经常会忘记我们已经学习到的东西,他在对话中用了一个比喻,把对经验的记忆比作在蜡板上刻字。正如这些板面有大有小,有硬有软,有潮湿有干燥,有干净有不干净一样,不同人的思想在容量、学习能力和保留能力上也有差别。柏拉图没有就这个想法深究下去,可很久以后,它会发展成一种与他有关知识的理论正好相反的理论。17世纪的哲学家约翰·洛克和20世纪的行为主义者约翰·沃森,将会把他们的心理学建筑在这样一个假设上面,即,我们知道的任何事情都是经验在新生的思维这块白板上写下的东西。
柏拉图的高足亚里士多德在学院学习了20 年,可离开学院以后,他有效地提出了许多与柏拉图教给他的大部分思想相矛盾的主张,最后对哲学形成了与他的恩师齐名的影响。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哲学在非常广泛的一些学科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逻辑和天文学,物理和伦理学,宗教和美学,生物学和修辞学,政治学和心理学。有位学者安塞勒姆·阿马迪奥说:“他形成了现在叫做西方文明的所有内容和方向的特征,这可能超过其他任何思想家。”而且,虽然心理学远远不是亚里士多德所关心的主要课题,可他对心理学“留下了历史上最为完整和系统的记录,”心理学家和学者丹尼尔·罗宾逊说。他还说,“它还直接或间接地成为最有影响的记录。在留下来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学习和记忆、感觉、动机和情感、社交能力和性格的记录。”
人们可能会想,这样一个知识巨子一定是个怪人,可是,几乎没有任何有关他的记录描述过他的特别之处。半身像显示的是一位漂亮的、留着胡子的男子,面容优雅而细腻。一位心怀恶意的当代人说他生就一对小眼睛和一双棒槌腿,可亚里士多德用高雅的服装和无可挑剔的发式使人们转移对他这些小毛病的注意。他在学院里的私人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录,可在37岁的时候,他因堕入爱海而结婚。他的妻子早亡,他在遗愿中说,他要求自己死后把她的尸骨埋在他的尸体旁边。他再婚了,与他的第二个妻子度过了余生,并让她在自己死后得到很好的照顾,“以感谢她对我稳定的感情”。他通常是和霭可亲和热情待人的,可当有人冒犯他时,也可能会非常严厉。有一个罗嗦的人问他说:“我的唠叨不休是否已令阁下烦透?”他回答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完全都没听您讲话。”
尽管他出生富有,但他一生都是个格外勤奋努力的人,在追求知识的探索中从不辜惜任何东西。当柏拉图大声颂读自己的对话时,心烦的听众都蹑着脚尖一个一个溜了出去,而只有亚里士多德留在那里,直到对话的结尾。他度蜜月的时候,把大部分时间用于收捡海贝,而且他在写作和研究的时候如此专心至致,竟在40年的时间里完成了170部著作。
亚里士多德前384 年出生于希腊北部的斯达吉拉,他父亲是马其顿国王阿敏塔斯三世的御医,而阿敏塔斯三世的儿子就是菲力普二世,即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医学知识在希腊是一项代代相传的传统,亚里士多德一定学习过很多生物学和医学知识。这就可以解释后来使他成为典型的现实主义者的科学和实验世界观,在这一点上,他与柏拉图典型的唯心主义正好相反。
他17 岁上来到柏拉图的学院,并在那里一直呆到37岁。然后,他离开学院,有些人说是愤怒地离开的,因为柏拉图死后,他的侄子,而不是亚里士多德被指定为继承人。他有13年的时间远离雅典,先在小亚细亚的亚述暴君赫米斯那里当哲学顾问,然后在莱斯博斯岛的麦迪伦当了几年哲学院院长,接着在菲利普国王的首都贝拉给少年时代的亚历山大当教师。这期间,他一直大量地读书,观察动物和人类行为,而且笔耕不辍。他的一些作品,都以对话形式刻下来,据说都是些文学杰作,可这些都丢失了。留下来的47篇尽管在知识上很深刻,但都是麻木不仁的散文体和学究气十足的东西。它们可能都是些讲课笔记,或者只准备用于教学的一些材料。
49 岁的时候,他到达了自己的权利巅峰,便回到了雅典。尽管学院的负责人位置又一次空缺,可他却又一次轮空了。于是,他开办了一所竞争性的学院,即学园,就在城外面,在那里收集了一些师生,一座图书馆,还有一些动物标本。他早晨和下午都教课,一边在poripatos上,即学园铺有石料的小路上散步,(peripatetic-逍遥派这个词即从此而来),但他把一些研究领域都交给学生去做,很像如今的一些大学教授,把学生的发现一本接一本地汇集在自己的作品中,从而使自己的学术产量大增。
在学园13 年后,他离开了雅典,当时有一股反马其顿的骚动在城里爆发出来,他因为与马其顿人的联系而遭到攻击。他说,他离开的理由是为了拯救雅典人,使其不对哲学犯两次罪过(第一次罪过是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杀害)。他因为一种腹痛病死于次年(前322年),享年62岁或者63岁。
所有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他的巨大成就。人们只能推想,如在莎士比亚、巴赫和爱因斯坦的情况下一样,亚里士多德是一位少见的天才,他碰巧正好生活在一个特别适合他的超凡天才的时代和地方。
确切地说,他的许多学说都在后世被推翻或者废弃,而他的科学作品也都混在一系列神话。民俗和明显的错误中。比如,在他著名的De Generatione Animalium(《动物史》)一书中,他报告了一项事实,即老鼠如果在夏天喝水就会死亡,说蟮鱼是自发产生的,说人类只有8根肋骨,还说女人比男人的牙齿少。
可是,他跟柏拉图不一样,他有一种对实验证据的饥渴和对仔细观察的爱好,并为从此之后的科学研究树立了榜样。虽然他对演绎推理和形式逻辑百般强调,可他认为归纳推理也很重要,即从观察到的案例中导出总体概括,这是科学方法中最基本的一个部分,也是与柏拉图所倡导的得出知识的方法完全相反的。
亚里士多德不认为感觉是虚幻和不可信任的,远非如此,他认为这些都是知识的基本原料。一位亚里士多德研究者说,对一位曾师学于柏拉图的弟子来说确属非凡,因为他对“具体的事实有强烈的兴趣”,认为除了像在数学这类抽象的领域以外,对真实事物的直接观察是理解的基础。比如,在De GenerationeAnimalium中,他先承认自己不知道蜜蜂怎样繁殖,然后说:
到目前为止,事情尚没有完全搞清楚。如果弄确凿了,也应该给观察而不是给理论以荣誉,就算给理论,也只能给那些经观察到的事实证实了的理论。
跟早期的哲学家一样,他努力去理解感觉如何发生,可是,又没有办法去收集这方面的确证——测验与实验还不知道,人体解剖得不到许可——他只能依靠形而上的解释。他得出理论说,我们感知事物不能光凭其诸如黑白方圆这类的性质,这些只是物质固有的非物质的“形式”。当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它们就在人眼里得到重新创造,它们唤起的感觉通过血管被传送到意识里面——这个意识,他认为,一定是在心脏里面,因为头部受伤的病人往往能够恢复,而心脏受伤却无一例外会致命。(他认为,大脑的功能是在血液过热的时候起凉血的作用。)他还讨论过一种内部感觉可能的存在,即“共有”感觉,通过它,我们可以得知,从不同的感官得来的各种感觉——比如说白色,圆形,温暖和柔软——都来自同一个单独的物体(在本例中就是一团毛线)。
如果不看这些荒诞之处,我们就会发现,亚里士多德对感觉如何成为知识的解释是符合常识和令人信服的,而且对普罗泰戈拉及德谟克利特以感觉为基础的认识论形成互补。亚里士多德说,我们的意识能在一系列的物体中找到共性——这是归纳推理的精髓所在——从这些共性之中,可以形成一个“万有”,一个词或者概念,它不是指一个实际的东西,而是指一种东西或者一个普遍的原则,这是通往更高级知识层次和更高智慧的通道。理智或者知识因而就对感官材料产生作用,它是一种积极的,有组织力的力量。
亚里士多德在生物标本的检查上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他不再可能把感觉的对象看成是纯粹的错觉,也不可能把概括性的概念当作比它们总括起来的个别物体更为真实的东西。柏拉图说抽象的概念可以脱离物质的东西而永恒存在,而且比这些东西更真实;而他的现实主义弟子却说,它们只是某些具体事物可以“预测到的”特性。尽管亚里士多德从没有彻底放弃希腊思想形而上的牢笼,他差不多就要说,这个宇宙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在人的思想意识之外存在的。他因而就把希腊人有关知识的两大思想主流溶合起来了:普罗泰戈拉和德谟克利特对感官感觉的极端强调和苏格拉底及柏拉图对理想主义的极端重视。
至于意识与肉体的关系,有时候他令人失望,语焉不详,另外一些时候又明晰透亮如晶石。模糊不清的地方关系到“灵魂”的本质,对此,他形而上地称作肉体的“形式”——不是它的外形而是它的“精髓,”它的独特性,或者也许是它的生存能力。这种混浊不清的概念会搅浑许多世纪以来心理学这片池水。
另外一方面,他对灵魂产生思想的这部分的评论却是明晰而且有道理的。他在《动物论》中说:“一些作者痛痛快快地把灵魂称作思想的产生之地,可这个描述不能作为一个整体应用到灵魂上,而只适用于思想的力量。”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把灵魂产生思想的地方叫做psyche(心灵),不过有时候,他是拿这个词来指整个的灵魂。尽管这里存在一个不一致的问题,可是,说灵魂的思想部分是概念形成的地方,而不是在灵魂栖居肉体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于此的一个地方,在这一点上,他是前后一致的。
灵魂或者心灵也不是一个可以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的实体。“很清楚,”他说,灵魂无法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灵魂的某些部分也不能与身体分开,这是同样正确的。
他抛弃了柏拉图所谓受禁锢的灵魂最高的目标是要从物质的束缚中逃脱出来的说法。跟柏拉图的二元论相对,他的系统从根本上来说是一元论的。(可这是他成熟后的观点。因为他的观点一生变化不止,基督教神学家可以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发现大量的材料来证实其二元论。)
亚里士多德一旦把这些东西清除出去以后,他就来论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意识如何既使用归纳也使用演绎来获取知识。他的描述,按罗伯特·沃森的说法,构成了“精神过程最初的功能观点……(对他来说,)心灵是一个过程,心灵就是心灵所做的一切。”心灵不是一种非物质的本质,它也不是心脏或者血液(它也不可能是大脑,尽管他曾认为心灵是在大脑中的),而是思想过程中所采取的步骤——功能主义者的概念,即今天支持认知学说、信息理论和人工智能的概念。毫不奇怪,那些了解亚里士多德心理学的人都非常敬畏他。
他对思想过程的描述,听起来就好像他是以实验结果为依据的。当然,他没有任何实验证据,而他却是如此聪明的一个生物标本收集者,他很可能做过类似的某些事情,也就是说,仔细打量他自己的经验和别人的经验,把它们当作标本来研究,再用它们作为自己概括的基础。
这些概括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是,思想意识,不管是以归纳或者是以演绎的形式来进行的,都使用感官感觉或者记住的感觉来形成普遍的真理。知觉带给我们对于世界的感觉,记忆允许我们存储这些感觉,想象使我们能够从记忆精神图景按照感觉来重新创造,而从积累下来的图景当中得出普遍的思想。这与他的师门柏拉图的思想完全不同,亚里士多德不相信灵魂天生就带有知识。按照丹尼尔·罗宾逊的说法,他相信,人类都有认知的能力,通过它,外部事物(感知的)记录会导向他们在记忆中的存储,这就形成了经验,而从经验——“或者从已经来到灵魂中安息的整个宇宙中”——会达成一个可证实的原理。
这是一个超凡的观点,科学心理学将在23个世纪以后证明它。
因为他是那个时代的人,他有关记忆的一些评论现在是毫无意义的,比如,他说,当我们的记忆处于潮湿状态时,我们记忆事情的效果最好,干燥的时候效果最差,而且说,年轻人的记忆比较差,因为其(像蜡板一样的记忆的)面积会在成长过程中快速地变化。可是,他的许多观察还是很有见地,而且接近事实的。例如,一个经验重复的次数越多,它就越发容易被记住。还有一例:一些虽然只经历了一次,但是在非常强烈的感情下经历的事情,会比一些经历了许多次的事件更容易记住。还有一例:我们从记忆中调用一些东西,是靠概念之间不同的联系进行的——如相似、对比和接近等。比如,为了找回一段失去的记忆,我们在记忆里寻找一些我们相信的东西,或者知道会引导我们找到我们正在搜寻的记忆的东西。
每当我们想重新找到某个东西时,我们都会体验到以前的某种运动(即记忆内容),直到最终我们会找到某种东西,通常在其后紧跟着我们要寻找的东西。因此,我们总是在一个系列中寻找,要么从当前的这个或那个直觉着手,或者从某种类似或者相反的东西搜寻,要么就从与它接近的东西那里寻找。
虽然这很难说是不朽的真言,但心理学史学家大卫·默里说:“这最后一句话有可能是心理学史上最有影响的名言,因为它明确地表明了这个信仰,即我们是通过联想从一个概念到达另一个概念的。”这个信仰将从17世纪起成为主要的学习理论的基础,和解释人类发育和行为的主要方法。
在《动物论》和其它一些著作中,亚里士多德简要地处理或者浮光掠影地触及过其它一些心理学课题。虽然没有一点是值得我们严加考察的,但这些评论的范围和见地却是令人惊叹的。除开其他的不说,他还提出了一种有关愉快和痛苦的动机理论,他触及到产生各种行为的驱动因素(勇敢、友谊、气质和其他一些因素)。还大致描述了宣泄理论(怜惜和恐惧的错位清洗),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在戏院里看到悲剧的时候感到一种报偿。
对于他的其它一些大胆的猜想,我们可能只能报以大笑,比如美餐会使我们睡得好,因为消化引起气体和体热围绕在心脏跟前,从而干挠心灵。但是,罗伯特·沃森说:“对亚里士多德的研究会得到惊奇的报答,人们会因为他就心理学的一些事情所产生的现代思想而惊讶……当然,他在许多所谓的事实上是错误的,他还省掉了一些重大的课题,可是,他有关成长、感觉、记忆、欲求、反应和思想的总的框架却只有少数错误,它们与现代心理学岂止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