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的天元帝于荒淫无度之中虚幻了对杨坚权势的猜忌。
天元皇帝不让通报,悄悄来到了尉迟繁炽的房中,却见她的怀中正搂着一个女娃娃,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女娃娃约摸六七岁,粉妆玉琢,脸泛柔和的光辉,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伏在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之下,微微一笑,即现两只甜甜的酒窝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原以为尉迟繁炽是美至极点,却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原来人的美也是没有极限的。
尉迟繁炽已经跪落地上,但那女孩却站着不动,冲着他笑问:
“你是谁?”
天元皇帝忘了回答。
尉迟繁炽则扯那小孩,说:“快跪下……”
小女孩一甩手,驳道:“不问清楚,怎可糊里糊涂下跪?”
天元皇帝扶起了尉迟繁炽,转身对小娃娃哈哈大笑,同时说:“对,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问了,你得先答!”女孩抬着头顶道。
尉迟繁炽只得代答:“她是我小妹,她叫……”
女孩子迅速地捂住姊姊的嘴,盯着天元皇帝,稚气十足地说:“你不说,我们也不说!”
天元皇帝依然惊异地赞叹:“你……真美!太美了!”
女孩有点畏惧:“你这是……骂我?”生气了。
“我夸你,称赞你……”
“女孩子家长得好,命就坏了……这是妈说的,你明明在骂我!”
天元皇帝突然得住了。
“小妹,这是皇上,不可无礼!”
女孩忽然变得满脸惊恐,躲在姊姊的身后。
尉迟繁炽这才向皇帝禀告:“她叫尉迟明月,是最小的妹妹。”
天元皇帝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他升尉迟繁炽父亲尉迟顺为上柱国时,尉迟顺曾当殿奏请让他小女儿入宫陪伴繁炽数日。他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生恐繁炽家破人亡之后,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立即恩准这个皇后的小妹入宫伴驾。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妹会这么小,又这么美!
他迈上两步,张开双手,准备抱尉迟明月;小明月惊慌倒退,不住地摇头。天元皇帝连说:“别怕,别害怕……让姊夫抱抱你……”
说起“姊夫”,尉迟明月立即想起被杀的宇文温来,她觉得宇文温才是自己真正的姊夫,于是便痴痴地想像宇文温被杀的情形,然后心怀戒备地望着天元皇帝,嗫嚅道:“你喜欢杀人……是不是?”
天元皇帝一愣,脸色很古怪,那是一种小偷被人抓住赃物的尴尬与帝王恼羞成怒不得不强行压抑的混合物……
尉迟繁炽吓得一颗心乱蹦乱跳,生恐这个小妹又闯下了弥天大祸,急生生骂道:“明月不得胡说八道!”又连忙跪下陪罪道:“皇上海量,万不可与孩儿家计较!”
天元皇帝沉默着。
尉迟繁炽见他阴晴不定,心想:你若是天雷那就爆炸吧,大不了是一个死。
然而,天元皇帝没有爆炸,反而俯下身来将她扶起。
她见有了转机,生恐又来不测,连忙招呼执事太监备酒。执事太监很快就送来了酒菜,铺陈就绪之后,按皇帝规定的规矩,自己先尝了一遍,以证明酒菜中无毒。这年头,皇帝被毒杀的确实太多了。
尉迟繁炽连敬大元皇帝三杯酒,他的神色渐转温和了,回敬了她一杯。然后忧郁地说:
“我明白,外面一定在流传:当今皇帝喜欢杀人……然而,大家为何不想想:许多人也在杀皇帝!远的不说,就这三十年间,总共有多少皇帝被杀?梁国一共有四个皇帝,小妹妹你可听说过?四个全被人杀了!北齐有六个皇帝,三个死于非命。我大周创业至今,历经四帝,二帝不得善终。便是说,梁、齐、周三国十四帝,有九个皇帝是被人杀害了……”
小明月怯生生发问:“怎么会这样?”
天元皇帝给繁炽也给自己添了酒,由于激动,手不住地颤抖着,酒都筛到杯外。他猛喝了一杯,这才感慨地说:“怎么会这样?因为这年头想当皇帝的人实在太多了!杀了皇帝,自己便可以顶上去,这叫取而代之!小妹妹,非是我喜欢杀人;而是旁人更喜欢杀我,以便取而代之。为了避免被杀,我这才不得不杀人哪……小妹妹,这道理对你说也是白说,但你的姊姊一定会明白的……”
“我懂!你是说,将想杀你的人杀完了,你就平安无事了……”
“好聪明的小明月!”天元皇帝感激得眼泪双垂,“你能理解我……太感谢你了!”
“真的很多人……都,都想杀你?”小明月问。
“当然!不过……不过我内宫的皇后,还有宫女们,她们待我很好……”
“宫女都是女孩子吗?”
“是的,便是这些女孩子好。和她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安了!”
这时,来了执事宫女,点燃了九光灯。
“你看,天一黑,她就自动来点灯!”天元皇帝叹道,“哪像那些官员,该做的事不做,尽是同我抬扛。”
说到此,他轻拍小明月的头,交代宫女:“小妹妹晚上由你照顾。”说着,拉起尉迟繁炽的手,对她说:“我们过去瞧瞧,不能冷落了她们四个人。”
尉迟繁炽明白“她们四个人”便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天大皇后朱满月、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再加上她这个新册立的天左大皇后,正好五皇后。
一个皇帝同时配置五个皇后,未免太过荒唐,当时几乎所有朝臣都不以为然,但太学博士何妥却道:“古代帝喾有四个妃子,虞舜有两个妃子,可见无有定数。”于是天元皇帝便一意孤行下去。反正皇帝想干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人为之引经据典,找出理论依据。
到了中宫,恰巧四个大皇后正在玩“五木之戏”,大家见来了天元皇帝,立即众星捧月一般捧人寝殿之中。
尚食太监熟知风流皇帝的习性,适此场面总是要饮酒助兴的。顷刻间,四青衣捧碧玉台盘鱼贯而入,席上即时排满了香醪佳肴。然后,她们退立殿之四隅,各自点燃了九光之灯,殿上顿然大亮,如同白昼。殿正中金兽口吐白烟,烟儿袅袅上升,盘绕虬结,在强光映照下,如同玛瑙一盘,异香沁人。
天元帝则在抚弄五颗小方木。那方木差不多有鸽蛋大小,立方形,但棱角全然磨光,往案上一撒,滴溜溜转个不停。那玩艺质地非常坚硬,碰撞时竟会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五颗方木渐次停了下来。有的面上现出一只小牛犊的图案,有的现出一只雉鸡,有的则现朱色的斑点,一二三四不等。这便是“五木之戏”的博具之一。
“今晚赌什么?”天元帝笑问。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冲他一笑:“还能赌什么?”
便这一说,大家都格格笑个不停。原来去年天元帝定了规矩:每晚诸位皇后以五木博戏相赌,赢家就陪他过夜;但近来大元帝白天也不上朝,竟是日以继夜与诸皇后玩五木之戏,御幸不休,所以,这规矩不免也出格了,因而有此一问。
“好……”天元皇帝点头说,“就按老规矩办,不过,我也要参与赌博……”
他话声一落,大家都是一愣:“皇后胜者可以陪皇帝过夜,皇帝胜了怎么办?”
“寡人胜了,应由寡人自己挑一个人侍寝,这也算是一个彩头!”
“好,便是如此。”杨丽华笑道。
十七岁的天右大皇后元乐尚笑嘻嘻地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黄绢,绢上立现一道螺旋形的驿道。道分七七四十九节,每节上面分别彩绘着山、河、关、塞、驿、店、寺等图像。她从描金漆盒中取出了六头雕刻非常精致的小木马,平摆在彩绢的中央,那儿是驿道的起点。六头木马身上编有号码,以便与掷五本的主人对应起来。
“皇上先掷!”杨丽华倡议。
“是!皇上先掷!”诸皇后附和说。
天元帝慎重地抓起了五只骰子一般的“五木”,然后贼兮兮地望了新册封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白玉般的脸庞,暗忖自从杀她夫家将其接入宫中之后,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波动,一直没有御幸此女,今晚我若能投个头彩,首先到达终点,定要选她侍寝了。于是将五木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投入玉盘之中,激动地呼了一声:
“卢!”
“卢!卢!卢!”诸皇后也为之助兴。
第一块五木只旋几转,先停下来,朝天的一面是“牛犊”的图案,如果其它四木都是这种图案,那就是贵彩“卢”了,但是,随着第二只五木定下,朝天的一面却是“雉鸡”的图案,天元皇帝立时叹了口气,贵彩无望了。接着,第三、第四、第五只也定了下来,上面显示的分别是三点、四点、三点,共得十分。十分,他的木马可以走十站。元乐尚替他移动一号木马,移了十步,恰好落入图中一个关卡,叫做“落入关中”。马落关中,要囚禁“一年”,第二轮不能掷木,也就是他的木马不能前进。天元帝又长叹一声。
接着,是杨丽华投掷五木,她随便将五木往盘中一投,翻滚了一阵,五本即定,朝天一片黑,全是“牛犊”的图案。
“庐!果真是卢!”大家惊呼。
卢是贵彩,以最高点数计分,得二十分,还可以再掷一次。她再掷一次又得了九分,总共是二十九分,木马可以走二十九步。元乐尚替她将二号木马移了二十九步,停在山的图案上面。
继而是天大皇后朱满月投木,她是南朝人,家破人亡之后,没入东宫为婢,因生了太子,才得册立为皇后。娘家无有靠山,无心争宠,也是随意一投,得了十六分。三号木马移了十六步,到了河的图案。
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冲着皇帝媚笑一下,投下了五木,得了十二点,四号木马走了十二步,停在驿站的图案上。
尉迟繁炽投得七分,五号木马落在“寺”中,入寺要“落发为尼”三年,禁三轮。禁三轮那是必定不能到达终点了,几乎没伴驾侍寝的机会了。天元帝暗叹了一口气。
最后是元乐尚投掷,得了十四点,马行十四步,六号木马也是落入“寺”中,也得“落发为尼”三轮。
这样,第二轮三人受禁制不能投掷。杨丽华首先投木,得十三点,二号马移了十三步,也落入‘寺”中,被禁三轮。
天元帝哈哈大笑,说:“看来寡人有先见之明,所以预先在西城盖了万善尼寺!”
听了这话,诸皇后都是吃了一惊,大家都知皇上是开玩笑的话,但皇后为尼的悲惨结局已有两个先例,出口太不吉利了。
但天元帝毫不在乎,笑嘻嘻道:“怕什么?你们五个都入寺为尼,寡人就当和尚去,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嘻嘻笑了一阵。
接着,朱满月投了下去,五本朝天清一色是“雉”的图案,“雉”也是贵彩,仅次于‘卢”,可得十八分,也可以再投一次。再投,又是十七点。这样,三号木马连走了三十五步,已经到达了终点,她赢了。
杨丽华首先站了起来,冲着朱满月笑道:“恭喜天大皇后……”
“恭喜!恭喜!”诸皇后附和着,继而嘻笑不止。而天元帝则拉着朱满月走向寝室。
尉迟繁炽道:“我辈就此告退……”
天元帝作色道:“不行!”他想了想,笑嘻嘻补了一句:“朕一视同仁,你们稍等一下,回头还要再掷五木……”
两人进入寝室不过一刻,果然又回到殿上来。
杨丽华注目天元帝,觉得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便道:“皇上,大家还是各自安歇……”。
“不行!”天元帝恼道,“我说过一视同仁!”
他说罢,率先抓起五木,投入玉盘。于是,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轮到杨丽华投木时,她又犹豫地望了望天元帝苍白的气色,终于低声言道:“皇上太累了……”
“瞎说!”天元帝训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泡在酒杯中,一口喝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又脸涨红了,而且红光满面。
这一轮,陈月仪的木马首先到达了终点。天元帝带她人寝之前,又对大家道:“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
大家对天元帝的狂态又是一愣,继而相视而嘻,喝起酒来。
十七岁的元乐尚见天元帝吃了一颗药丸,脸色一下由白变红,大为奇怪,悄声问杨丽华:“姊姊,皇上吃的是什么药?”
“春药。”杨丽华答道。
“那药是治感冒的吧?”
朱满月把元乐尚抱过来,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元乐尚即时满脸飞红,继而笑得前俯后仰。
又过了片刻,天元帝与陈月仪回到了殿中。他的步态有点迟缓,脸色由白转青。他说:
“我这一视同仁不是白说的,除了朱满月娘家无人外,你们其余四皇后的父亲,我都升他们为上柱国……所以,晚上我还要再同你们玩三轮,大家再掷吧!”
他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了两粒药丸,和酒喝了下去。
他率先开始第三回合的投掷。他手气不佳,得了七点,那是人寺落发为僧了,要禁制三轮。这一回合,乃是杨丽华得胜,由她侍寝了。
这回天元帝出来,脸色则是由青变黑,说话有气无力,但他依然言道:“反贼除尽,如今是天下太平了,众卿家大可安心陪寡人过舒心的日子。来,再投!”
第四回合,又是不称心,直到第五回合,天元帝连得两次贵彩,首先到了终点站。他从袖中一下子取出三粒药丸,化酒喝了下去。转眼血脉喷涨,脸色血红。他哈哈大笑,走向尉迟繁炽,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室而去。
诸皇后见他猴急成这样子,无不捂着嘴笑。
尉迟氏同宇文氏渊源甚深。繁炽的曾祖母昌乐大长公主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姊姊,祖母是宇文泰的女儿(宇文邕的姊姊)金明公主,也是宇文赟皇帝的姑母。照此推算下去,天元帝实是繁炽的表叔,但鲜卑人对乱伦的事看得轻淡,两人疯狂了一阵之后,天元帝激奋之余忽问尉迟繁炽:
“我待你如何?”
这话使繁炽不由怔住了,心想:你杀我夫婿全家,心狠手辣,能说好吗?但恕我不死,又封我父为上柱国,也算格外施恩了。恩怨纠结在一起,当真难言。
但天元帝记挂的只是施恩的一面,说:“我赦汝无罪,封为左皇后,升你父尉迟顺为上柱国,那是想借重汝家,汝娘家一门三个上柱国、二个柱国大将军、四郡公,实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族!”
尉迟繁炽久久无言,她心里大吃一惊,皇帝视她娘家为第一大族,这太危险了。记得父亲晋升为上柱国时,母亲吓得大哭一场,满则招祸的事当今比比皆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尤为多疑!其时,曾祖母年高多病,祖父尉迟迥正好从相州回京探病,见儿子尉迟顺升为上往国,更是忧虑重重,感叹道:树大招风哪!人家都说咱家是本朝第一大族,其实乃是皮相;而真正的天下第一家,应推大前疑杨坚家啊!
祖父这么说,大家都很意外。
“你们不信?”祖父开始屈指数落:杨坚四兄弟,坚是上柱国、大前疑,二弟杨整是车骑大将军,三郎杨慧是附马都尉、吏部中大夫,老五杨爽是柱国大将军。单此孤立而论,似乎比我尉迟氏、比那三李一门都有所逊色,以至不太弓队注目;但如透视杨家的背后,其实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他岳父上柱国独孤信虽然去世,但身后六子五侯;他的连襟,一个是明皇帝,一个是上柱国李虎的儿子;他的姊夫窦荣定,是上柱国窦炽的侄儿,如今统领禁军;他的妹夫豆卢通,是柱国大将军豆卢(责力)的兄长;他的长女是当今天元大皇后;次女是上柱国李弼的孙媳妇;三女是大将军宇文神庆的儿媳;四女是御正上大夫柳机的儿媳;五女是柱国大将军襄州总管王谊的儿媳。
祖父最后归结道:倘若说我们尉迟氏是棵参天大树,那么,杨家便是一片盖朝蔽野的森林了!他家背后库存有一打以上的上柱国、柱国以及大将军……
天元帝自然不知此刻尉迟繁炽正在回忆乃祖尉迟迥的一席话,深怪她的长时间沉默,便摇了摇她的身子,问道:“你睡着了吗?”
尉迟繁炽嗯地一声回过神来,幽幽言道:“其实,大前疑杨家才是天下第一家,比起杨家,我们尉迟氏还差得远呢!所以,若言倚重,陛下首先应当倚重杨家!”
天元帝听了哈哈大笑。
“陛下不信?”尉迟繁炽继而将杨家背后的那张大网一一指点出来。
天元帝开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诸皇后的娘家实力雄厚对他稳坐帝座实是强有力的保障,但再深入一想,即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但究竟是什么令他不安,一时却理不清。他不善于深入的思索,况且又太累了,浑身有如被人抽去了筋骨,成了一滩豆腐渣,提不起也捧不上,转瞬便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帐前立一庞然大物,无声无息,这就更加吓人。
天元帝一下子蹦了起来,但实际上则纹丝不动,因为动不了。他的力气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光了,一点也没有了。浑身冷汗不止。宫卫哪里去了?该死!
“你是谁?”天元帝望着庞然大物,恐慌地问。
“你说我是谁?”那庞然大物有点模糊,似人非人,约摸有两人多高。发语有金属之声。
天元帝定睛看那庞然大物,五官神态像国丈杨坚,但他太高,光线太暗,终是无法看清。便猜测着道:“你是国丈杨……”
一个金属的声音打断道:“小心!如果猜错了,我便杀掉你!”
话是说得凶霸霸,但神色却非常和蔼,满脸堆着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有点刻板、僵化,是杨坚!心里这么一确定,话即时出了口:
“你是杨坚!”
“你再仔细看看!”那庞然大物举起手来,轻易地揭起一张脸皮,就像翻过了一页书。
原来此物脸中有脸!天元帝战战兢兢又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杨坚,而是宇文招。于是,忐忑不安地说:“你是六叔,赵王招……”
突然天元帝看呆了,发现那庞然大物又不是宇文招,分明是齐王宇文宪的脸庞。他正想喊声“五叔”,那庞然大物举手又翻了一面,显示出四叔宇文直的面孔;再一翻,却原来是堂伯父宇文护……宇文护害死了天元帝的两个伯父,孝闵帝宇文觉与明皇帝宇文毓!天元帝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摸摸我的肚皮!”金属般的声音命令道。
“不……”
但庞然大物已抓住天元帝的右手,硬往他那鼓胀的肚皮摸去
肚皮却非肚皮,原来是冷冰冰的金属!那肚脐凸起,是个把手。
“拉开把手!”庞然大物命令。
天元帝的意志不能自控,乖乖地拉开把手,原来庞然大物肚子上有一扇暗门,门扇一开,却见里头有冷光闪烁,刀、剑、枪、戟应有尽有,大肚之中是个兵器库!
“你随便拿一件,这就自裁了吧!”金属的声音说道。
天元帝心里喊了一千个“不”,他不想死。
庞然大物自己从肚子中取出一个瓷瓶,阴恻恻地说:“这是孔雀胆,……”同时往天元帝口中灌去。
天元帝无力挣扎,眼看那瓷瓶渐渐移到面前,往他口中灌去,突然大喊一声:
“不!我不!……”
天元帝一声急呼,将自己惊醒过来。
尉迟繁炽佯装沉睡不予理睬。
天元帝发现自己恐惧得虚妄而大为宽慰,再想想又觉得虚妄的恐惧绝非虚妄。尽管他的智力极其有限,但他对权力却有无比的敏感。国丈势力的强大,对皇帝绝非好事,历来如此。由于他先前对杨家潜在势力估计的不足,加上上半晚尉迟繁炽对杨家势力的夸大渲染,他的震惊是巨大的。先前,为了压制皇帝尤其是皇叔们,他把一个个国大升为上往国,以为是最得意的绝招,如今看来却是失误,天大的失误!八年前,北齐后主高纬谋杀左丞相斛律光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斛律光也是国丈,前事不忘,后事之……之什么屁!他娘的,汉人的成语比狡滑的狐狸还滑溜,老是捕捉不着……
此刻他已来到寝宫的外殿。早晨殿上冷冷清清,四簇九光灯依旧大放光明,但四皇后都走了。他依然在想那破碎的成语,妄图补充完整。尉迟繁炽也出来了,他想问她那个成语,终于忍住了。皇帝是天子,天纵英明,连一个成语都不懂,还去求教一个女人,英明个屁!
“咦!她们都走光了?”尉迟繁炽说。
“天都亮了,她们自然都去睡了!”天元帝道。
“妾还以为她们还在殿上喝酒,记得皇上还下过圣旨:一人也不许走,还要再掷!”却原来……”
“原来什么?”
尉迟繁炽笑道:“原来皇上是说着玩的……”
天元帝的心头仿佛被马蜂狠狠地刺了一下,是啊,圣旨便是圣旨,怎能说着玩呢!
“传天元大皇后!”他厉声喊道。
这时,小明月来寝殿寻找她姊姊尉迟繁炽,见那天元帝凶霸霸的模样,怯怯地躲进尉迟繁炽的怀中,一双点漆的眼睛不时滴溜溜地往天元帝身上转,但眼神一与天元帝相撞,即慌忙躲开。
“前事不忘,后事之……这成语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天元帝冲着小明月,“我考你一考!”
“师!”小明月由于猜中,很有一些激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师的师,这就是说:前面的事情没有忘掉,可以做后面事情的教师……奇怪呀,事情怎会做教师?教师应当由人来做才对呀……”
小明月突然怀疑起自己得意的解释来了。
这时杨丽华匆匆前来见驾,施礼道:“皇上召唤,有何见谕?”
天元帝涩然遭:“我问你,昨晚你们四个为何都走光了?”
杨丽华不知是祸,却含笑望着天元帝那腊黄的脸,暗忖:皇帝的血气双衰,分明是酒色过度所致,他不知深浅,我却怎可不及时提醒?于是,突然朝小明月笑道:“小妹妹,你瞧瞧皇上的脸色,觉得他的脸色如何?”
小明月瞪着一双眼,朝天元帝望了一阵,畏惧地说:“好凶呀……”
杨丽华是让她看气色,小明月理会的则是天元帝的情绪,所以“好凶呀”三字一出口,真是火上添油,天元帝即刻火冒三丈:
“杨丽华!你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杨丽华这才大吃一惊:“皇上颁过何旨?妾何曾抗旨?”
“昨晚,朕难道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掷五本!你是天元大皇后,乃诸皇后之首,率先离开,岂非带头抗旨?”
杨丽华又吃一惊:皇上把酒席间博戏场上的话都当作圣旨,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天元帝又责问:“你以为娘家的势力大,就可不将朕放在眼里,就可带头抗旨了?”
杨丽华眼看事情愈弄愈严重,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仔细回忆昨晚的情形,忽然发现她并无抗旨,无论怎么说,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错,皇上先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但是,事后皇上又说过“还要再投三轮”,大家都是再投三轮后才走开的啊!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她很平静地陈述了昨晚皇上口谕的前后情形,以为这下总可消除了误会。
但是天元帝的怒火由于杨丽华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的平静,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正是无视天子权威的明证吗?于是,激奋厉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还在抗旨!你……我……我赐死你!”
尉迟明月吓得紧紧抱住姊姊,将头埋入尉迟繁炽的怀里。
杨丽华脸色苍白,扑地跪落。
天元帝怒喊:“宫伯窦荣定听旨!”
“臣在!”窦荣定应声入殿。
“传杨坚入宫!”
“领旨!”
窦荣定出殿传了圣旨,又回到殿中。
“禁卫两厢伺候,刀出匣、剑出鞘,待那杨坚一来,就……”天元帝本欲说“就砍了他!”一想,则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变,就砍了他。”
他这一想,想起了北齐的皇帝高洋,那高洋为了试验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亲自持槊作势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杀三次,见其不动,这才作罢。天元帝觉得这办法当真高明之极,不动心思就可试出臣下的一片忠心来,今日用来试试杨坚,有何不可?他下旨过后,又想起了宇文孝伯。高洋之试斛律金的故事便是当年自己当东宫太子时,宫正宇文孝伯说的,他说完连连叹息,道是此乃昏君所为。屁话,明明是绝招,却说是昏君的举动,真他娘的该死。
郑译很快就获得天元帝大发雷霆的消息,立即派亲信传到杨坚那里。这不仅因为杨坚是他少时的同学,而且如今又是他独一无二的奥援。所以,他派人告诉杨坚:入宫要加倍小心了!
当郑译赶到中宫时,见剑拔弩张的侍卫,这才发现情况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这青年皇帝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往往也自作主张;而一旦自作了主张,说服是很困难的。他恭顺地挨到天元帝身旁,心中却紧张得难以言喻。
杨坚正忙着为世子杨勇娶媳妇,夫人独孤伽罗却与三弟媳冲突起来。三弟媳顺阳公主是武帝的妹妹、当今天元帝的姑母,气焰很高,一下子把锅灶给砸了,大喜的日子碰到这等尴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杨慧又出来为公主撑腰,杨府顿时闹翻了天。当此之际,他接到天元帝要赐死天元大皇后的消息,顷刻间又传他入宫,这真是晴天霹雳。
但他临难不乱,先得定下心来,想想祸事的由来。此事连郑译事前都不知道,可见不是哪个朝臣的弹劾。况且他处理朝政十分谨慎,事事都奏禀天元帝,获准施行,没留下话柄。既然事出中宫,来由必定十分隐秘,罪名既然摊不开来,只能属于猜疑一类。或者是郑译陷害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的事情露了破绽;或者是天元帝发现了他杨坚身后隐藏的巨大势力。二者必居其一。既然郑译无事,第一种可能应予以否定,那么,便是忌惮他的实力了!杨坚一边洗澡、沐浴,一边思量着,终于找出祸事的源头——自家的实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马上设法将暴露的实力巧妙地掩盖起来。如何掩盖呢?
他一路苦苦思索,不觉来到了中宫。这段路太短了。
抬头一看,两厢侍卫林立,刀出匣、剑出鞘,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这分明是前年绞杀齐王宇文宪的情景重现了,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在!又想起八年前齐后主绞杀斛律光的事,那刘桃枝在凉风堂绞杀斛律光,想必也是这种势头。那斛律光和宇文宪临危之际都很从容,我应比他们更沉着才是,他们有的是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静。因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当求生。为我接生的尼姑说我是魏太子转世,是未来的圣天子,难道是白说的吗?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穿过了刀丛,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形态要多一点恭顺。他深知,在皇上面前,恭顺是护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杨坚见驾,我皇万岁万万岁!”他叩拜道,发现女儿就跪在他的身旁。
天元帝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来,便是慢君,知罪吗?”
“是!”杨坚顿首道,“臣接旨之后,本当即时进宫,但一想还未沐浴,怎可污身渎驾,连忙沐浴一遍,这才动身,以至来迟一步,当真该死之至!”
天元帝暗暗高兴:这下总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虽然能及时猛省沐浴之后见驾,但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斋戒,你肯定是没有斋戒了!今日你坏了新的朝规,难免欺君之罪了。于是又冷然道:
“你虽有沐浴,但可否斋戒三日,才来见驾?”
杨丽华听此吓了一跳,郑译和窦荣定也吓了一跳。皇帝临时急召,谁也无法提前三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斋戒呢?
杨坚再次顿首言道:“自大象元年二月陛下居天台之日起,微臣便斋居素食,以备陛下非常之召见,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个月了……”天元帝有点惊异:“你吃素一年多了?”
“臣忝居大前疑,陛下垂询的事自必比旁人为多,若不长年斋戒,何能应急?陛下制定的新朝规,总不能坏在微臣身上!”
天元帝听此,着实有点猜疑。为了提高他这个圣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须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规,此事也不过是马马虎虎执行而已,有无斋戒实在是不好查证的事,今闻杨坚自称为了带头执行朝规,竟然戒荤吃素,这一片忠心朝中当真是独一无二了。只不过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于是又问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当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问问附马杨三郎。”
“杨三郎是你的弟弟……”
“他虽是微臣之弟,但历来与里不合。今日乃犬儿大婚之日,他夫妇联手砸了微臣的锅灶。仅此一端,陛下当知那杨三郎是决计不肯替微臣隐瞒什么事了,那顺阳公主又是陛下的姑母,更不会隐瞒陛下了!”
天元帝听此,才龙颜六悦。杨三郎与杨坚不合的事他早有所闻,今闻大婚之日砸了乃兄锅灶,可见兄弟当真是势如水火了!他们兄弟的不合才叫天元帝开心,既然兄弟都合不拢,那么亲戚之间构成的关系之网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对杨坚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他不禁望了尉迟繁炽一眼,再幸灾乐祸地盘问杨坚:
“杨三郎夫妇砸了你的锅灶,杨二郎夫妇难道作壁上观?就不出来劝解?”
“二弟媳尉迟氏……”杨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天元帝身旁的尉迟繁炽一眼,不说了。因为二弟媳尉迟氏是皇后尉迟繁炽的姑母,此刻实不愿四面树敌。
“你照实说!”天元帝道。
杨坚依实言道:“二弟媳看我锅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弟他一声不吭。”
天元帝听了大为放心,这就更证实杨坚没有在集结势力,连兄弟都团结不来的人,还能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吗?
“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无方,以至冲犯了陛下,愿受天杖之罚!”杨坚依然跪伏地上。
这“天杖”也是天元帝的发明,那是专用以鞭挞不顺眼的朝臣的。杨坚主动提出受罚倒不是作态而已,而是让天元帝消消气。既然天元帝大发雷霆,不让他消气,积在胸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请。
“天杖暂且寄下,”天元帝被杨坚的恭顺感动了,不仅不杀,连打也不打了,挥手道,“去去去……”
杨坚其实还不想走,因为女儿天元大皇后赐死之说还未见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重新激怒了天元帝,于是又顿首说;
“谢主隆思!”
他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出殿,一路上想:我这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女儿的事殊未了,万一皇后被废,或被处死,大势去矣!怎么办?对年轻气盛的皇帝,只有以柔克刚一途了。回去得马上让夫人入宫哭诉谢罪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想到此,马上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