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牵着骏马辔头,不慌不忙走过市集,器宇轩昂,虽并无跋扈炫耀之意,却引起路人的瞩目。此时街边饭棚里坐着两名佩剑壮汉,都带着些醉意,打量着项羽,他们正是季布跟钟离昧。
钟离昧对项羽那边一歪头:“兄弟,瞧见没,那是谁?这外乡人,非官非吏,怎么会有马?”
于是两个人一起出去,拦在道路中央。项羽站住,平静地望着两个人。三言两语之后,三个人摆开了架势,季布先上,项羽道:“有叔父的教诲,我本不愿与人动粗,今天是你们逼我。”
项羽和季布画着圆圈踱步、对峙,路人已经散了个干净,仅剩两三个胆大的远远观看。季布解下佩剑,扔给钟离昧,表示要赤手空拳较量。两个人过了几招,季布叫了一声:“我给你这外乡来的添点记性!”季布抢上一拳,项羽没躲,迎面也是一拳!项羽还站着,纹丝未动,季布却仰面倒在尘埃里,他翻身坐起,伸手一抹,鼻子流血不止。
季布困惑地仰望项羽。钟离昧惊讶地瞪视着,张开了嘴巴,抱着膀子的手也松开了……就这样,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三个人就此成了朋友。
此时此刻,芒砀山中,刘邦等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早晨,他们发现有两个兄弟饿死了,抬出了草棚。大家默默无言,各自坐着,心里却都在嘀嘀咕咕。
刘邦说:“要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雍齿道:“干!总好过在这里饿死!我现在就去!”说完他手一招,就有人要跟着他去。
刘邦喝道:“站住!抢有抢的规矩。做不到,就不准去!一、只抢那些屋顶有瓦的,那都是家有余粮的。他们少吃几口,饿不死。那些屋顶是茅草的,不许抢,抢他们,就等于杀人。二、不准伤人,尤其不许伤性命。咱是去抢吃的,填饱肚子,咱不是真的强盗。你们说是不是?”
众兄弟沉默了。雍齿说:“不把剑亮出来,怕是没人会老老实实交出粮食来。”
刘邦说:“那就吓唬一下。要知道,官府现在没有发现我们,现在天下大乱,就算抢点吃的,也不会引起注意,但如果出了命案,官府一定要查办我们,那就更麻烦了。再说了,哪一个人不是娘生爹养的,好歹是条性命,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刘邦顿了顿,又接着说,“只此两条。不赞同的站出来。”
无人应声。刘邦说:“那便这样定下了,再说一遍,不许抢穷人,不许伤性命。刘邦把话撂在这儿,若有人违背,就砍了他。”
到了山下一户瓦屋人家,雍齿拿剑威逼着户主,一个男人,还有老人。尾生抱着一个包着粮食的亚麻袋子踉跄着从屋内跑出来。卢绾等人在外面等着接应他,见得了手就喊着快走。雍齿听见身后有鸡叫,回身去鸡笼抓鸡,突然发现鸡窝后面藏着个年轻妇女,脸上拿炭涂黑了,雍齿愣住了。这时,男户主从雍齿身后出现,举起一把铡草的铡刀,要砍雍齿。
尾生喊了一句:“当心!”回身护住雍齿,用剑挡住铡刀。户主要再砍,雍齿踹他一脚,他趔趄了一下,转身要再过去,正好一下子撞在了尾生的剑上,长剑透胸而过。汉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尾生见状,惊呆了。鸡窝后的妇女尖叫起来:“啊,杀人了!”
众人从村子里跑出来,沉默地往回赶着路。尾生突然停步,把剑一扔说:“我不走了。”
卢绾回头道:“别想那件事了。你是为了救雍齿。不是你要杀人。”
雍齿拉起尾生说:“这不怪你。兄弟们都亲眼见到了。是不是?”众人都应了声。尾生却甩开雍齿的手,摇头道:“杀了我吧。你们好向季哥交代。”
雍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比牛还倔!走!”
卢绾沉重地说:“他说的有道理。季哥若知道了,不会轻饶的。”
雍齿吼道:“尾生兄弟是救我才失手杀人的。季哥要杀,让他杀我!”
尾生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干你的事。”
卢绾说:“回到季哥那儿,谁也不准多话。都是自家兄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雍齿阴狠地说:“谁说,我收拾谁!”
回到山里,篝火已经升起。众人兴高采烈围坐起来,一个个都满脸喜色。一口大锅里香喷喷地煮着稗谷鸡汤。樊哙拍着雍齿的背说:“看不出来你小子真有本事。抢点稗谷不稀奇,竟然还摸来两只鸡。真香啊!”
刘邦伸手道:“装稗谷的袋子给我,拆了能做件衣服穿。”
樊哙将袋子递给刘邦。刘邦接过,忽觉手上黏糊糊的,一看,袋子上红殷殷的一片。他不动声色地举起袋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卢绾和雍齿互看一眼。刘邦把袋子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你们自己闻闻。这是人血!”他看着雍齿,愤怒地说:“又是你。樊哙、周勃,把他绑了!”
雍齿傲然而立,不反抗也不反驳。
尾生冲过来护住雍齿,说:“是我杀的。”
卢绾说:“这也是迫不得已……”
刘邦制止他道:“不用解释!”然后问尾生:“你杀人了?”
尾生说:“是我。但我不是故意的。”
刘邦挥挥手,樊哙和周勃将尾生捆了起来。
众人赶紧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说明是一个意外,不是有意的。尾生也说:“是我做错了。”
刘邦道:“你错了?出了命案,明日官府就会搜山,我们下山,也不会有村子敢收留我们,你害了大伙儿你知道吗?”
雍齿分辩道:“他也不想这么干啊,那个男的他要杀我,不是尾生,死的就是我。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明白吗?”
刘邦说:“可我们是人,不是畜生。这样做和畜生何异!”
卢绾和雍齿抓住刘邦的衣袖,就要求情。尾生斥道:“都不要说话。”然后对刘邦说:“季哥,我就问你一句话。我是人还是畜生?”
刘邦冷冷地看着他说:“尾生,你当然是人,我们是兄弟。”
尾生微微一笑,说:“大哥,有这句话就够了。杀吧!”
刘邦转身看着别处,命令道:“樊哙!”
樊哙低声说:“能不能换个人?”
刘邦又道:“卢绾。”
卢绾很干脆地说:“不。”
刘邦看了看大伙问:“谁来?”
半晌都无人响应。刘邦说:“尾生兄弟,你跟我来。”说着他拿起剑,带尾生进了林子。
走了一段,尾生停步说:“季哥,就这儿吧。”
刘邦问:“我待你如何?”
尾生笑笑,说:“季哥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我自己来吧。”
刘邦点点头,转身拔剑,将尾生手上的绳索砍断,把剑插在地上。尾生道:“你说过,我是人,不是畜生。”
刘邦点点头说:“是。”
尾生说:“是人,死后就当埋三尺黄土。让我不至于暴尸荒野。”
刘邦道:“你不会。”说完,他转过身,背对着尾生。
尾生叫了一声:“来生还跟你一起。”抓起地上的剑,抹了脖子。鲜红的血喷洒出来,溅到刘邦身上。刘邦转过身,俯身,为尾生合上眼睛。
刘邦提着剑,从林子里走出来,身上斑斑点点是尾生的血。此刻稗谷鸡汤已经炖好,众人都手捧着碗,正准备吃。看到刘邦这副样子,众人都呆住了。刘邦把剑一扔,径直走到锅边,自己盛了一碗,缓缓地吃着。众人都放下碗,心情低落,没有人吃。
刘邦严肃地说:“都听我说,我不想尾生死。但他应该死,必须死。若我们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四处烧杀,我们就不再是人,而是畜生,是禽兽!是的!你们可以瞒着我不说,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天两天咱们能活下去。十天二十天呢?一百天两百天呢?村民们恨我们,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抵抗我们,视我们为野兽,躲着我们,甚至拿起农具来拼命。朝廷的官差四处搜捕,百姓们仇恨,咱们还有容身之地吗?”说到这里,他伸手重重扭着自己的脸,“看清楚了,这张脸和你们的一样。这是一张人的脸!为了自己活命就滥杀,就连天地都会不容!”火光下,刘邦的表情坚毅,不怒自威,“我不会强迫你们,刘邦的规矩就是这样。愿意跟着我的,拿起碗,吃!不愿意的,拿起碗,走!”他环视众人,众人愣愣地半晌没有动静。
突然,周勃端起碗说:“大哥,别说了,我吃!”说着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樊哙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开始吃。众兄弟一个个都端着碗吃起来。雍齿缓缓地走到锅边,将一个空碗添满,举起来对着天空说:“给尾生兄弟添一碗。咱碗里的谷子是尾生用命换来的。”他落了泪,“雍齿在此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有我一碗吃的,边上就要摆上尾生兄弟一碗。”雍齿将碗放在身边,端过自己的碗狠狠地吃起来,眼泪哗哗而下。
刘邦转过身去,缓缓走进黑暗之中,用一个孤单的背影对着所有的人。
韩信坐在桥头的一个角落里,面前的地上放着大大小小几只用草绳编的绳马,自己拿着一卷书在读。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韩信充耳不闻。这时,远处季桃和女伴儿正在逛市集,她们发现了韩信。季桃跑到韩信跟前,拿起一只绳马,笑道:“你说的卖马,原来是这个呀?”
韩信点头说:“嘿,绳马也是马啊。”
正说话间,屠户和几个混混儿从桥上下来,围住了韩信的摊子。屠户说:“喂,小子,谁准许你在这里摆摊的?”
韩信看了看屠户,开始收拾摊子,准备走。屠户不依不饶地挡在摊子前:“现在想走?太晚了,留下钱再走!”
韩信不正眼看他,低头道:“我不卖就好了。”
屠户抢过韩信的绳马,不屑地随手扔了道:“卖不卖你说了不算!什么破玩意儿?给老子擦屁股都嫌它个儿小!我说的是你背后的那玩意儿,拿来看看!”屠户这样说着已经动了手,用力争夺着那把剑,最后韩信还是放弃了。屠户拔剑出鞘,仔细看看韩信的剑,又上下打量着韩信,挑衅地说:“剑倒是不错,可是小子,你整天背着把剑在街上晃来晃去的,怎么老是一副孬种的样儿?”
韩信没理他,弯腰准备从地上拿起书走人,屠户一脚踩在韩信的手上,韩信立刻趴在地上。屠户把剑往地上一插,堵在桥头拉开了架势,解开长衫拍着胸口道:“小子,今天我就来问问你。知道剑是用来干吗的吗?小子,你要真是个男人,就用你那把剑,往这儿刺!”
韩信说:“我不会刺你的,请让开。”
屠户道:“今天你要是不敢刺,就老老实实从老子裤裆底下给我钻过去,怎么样?”
旁边的无赖们开始起哄了,路人纷纷围过来。季桃担心地看着韩信,捂住嘴巴。韩信看看围观的众人,又看看得意扬扬的屠户,他把手放在剑柄上握了握,最终还是放开了。他撩起衣服趴了下来,众人发出低声惊呼。韩信泰然自若地从屠户的胯下钻了过去,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季桃别过头去不忍心看韩信,眼睛里都是泪水。韩信从屠户的胯下钻过去之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一脸轻松地拔出自己的剑,重新入鞘,背好,看不出任何受辱的表情。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屠户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让开了路。
再说阳里村刘老太公家里,吕雉正伺候着公婆的饮食,可刘太公掷碗不食,只是一味地叹息流泪。刘邦的大嫂也在一边摔盆打碗,说起了风凉话:“不吃就不吃吧。反正吃一口少一口,等连坐的罪来了,大家一个也逃不掉的,这四小子害了我们全家了,杀头是早晚的事。放回来做什么?还不如待在牢里自在呢!”
这一说,让刘老太公放声恸哭起来。吕雉表面不动声色,放下碗,尾随大嫂到了厨房,质问道:“嫂子,你只顾气他老人家作甚?”
大嫂瞪着眼说:“轮到你来教训我么?等刘邦死了,你不要来吃我的就好了!”
吕雉有一瞬间原是准备隐忍的,但是突然就忍不住了,劈手狠扇了大嫂一耳光。大嫂被打得异常震惊。
吕雉道:“这个家,依靠你,行吗?依靠二哥一家,行吗?还是靠老太公能行?告诉你说,刘氏一家的出路,全在刘邦一人身上!”灼人的秘密燃烧在吕雉的瞳仁里,她被激情所鼓舞,显得威风凛凛。嫂子捂脸不语,不敢直视,她领教吕雉的厉害了。
沛县衙门里,县令穿着铠甲,紧张地坐在县廷上,搓着双手。萧何进来了,他头戴着白色孝巾,趋步上堂,伏拜。县令大惊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何从容地说:“卑职听说大人将死,特来凭吊。”
县令勃然作色道:“萧何!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咒我!”
萧何说:“正因为大人素来待我不薄,这才冒死一谏,大人若能听我一言,便有条生路可走,那么卑职又要恭贺大人了。”
听了这话,县令更是疑惑。萧何便说:“听说大人要亲自领兵,去剿灭刘邦?”
县令道:“不错,上面连发公文,催逼甚急。正要将县里公事,托付于你。”
萧何问:“大人手中兵卒如何?”
县令道:“够用吧。”
萧何说:“未必。刘邦的人数虽少,但个个是亡命之徒,为求一活,定然死拼。要剿灭他,谈何容易。县公率众出城,城内不免空虚。陈胜贼众不远,到处攻城略地,击杀守令。丰沛一地,又尽是楚人,说不定县公前脚一走,城内少年就开门降了张楚,那时节县公进退失据,手下逃散,不是只剩死路一条么?”
县令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下了很大决心,才大胆吐露说:“依你看,我若自开城门,降了张楚,随他兴兵伐秦,却又如何?”
萧何却摇头反对:“大人做沛令,有十年了吧?十年来,县公杀人之父,孤人之子,黥人之首,断人之足,想已不可胜数。秦法苛重,过去黔首们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怨恨,公若登高一呼,只怕自家性命尚且难保,怎能指望别人响应您呢?”
县令瞠目结舌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萧何看时机到了,立即引诱县令:“依卑职愚见,刘邦此人,向来颇有胆识,又是本乡本土人氏。县公若能将其赦罪招还,必当感激图报,为公效力。县公用他人马,外可保守城池,内可压制大众,这才不失为上策啊。”
县令犹豫地问:“刘邦会甘心为我所用吗?”
萧何说:“大人对刘邦可谓有恩,他杀差役,放征夫,率众逃亡,大人并没有全力搜捕,也没有加害他的妻儿老小。此时招他效力,也是给他一条生路,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县令如释重负,点头说:“还请您代我计议周详才是。”
芒砀山里,刘邦一伙已经从原来的一二十人发展到了百十号人。
这一天,突然有马的嘶鸣声传来。大家警觉起来,纷纷噤声。只见夏侯婴牵着马疲惫不堪地拨开白茅丛向他们走来。众人急忙迎上去。刘邦第一个抓住夏侯婴:“你怎么来了?县里有消息吗?”
夏侯婴从怀里掏出萧何的竹简,递给刘邦。刘邦看看竹简,上面只写着简单的一行字。众人都期待地盯着刘邦,刘邦说:“萧何说,带大家火速赶回沛县,他已经说服了县令,县令大人……跟我们一起造反啦。”
大家起先没敢相信,愣了半晌。俄顷,大伙爆发出一阵欢呼。夏侯婴解下腰间的剑,递给刘邦说:“萧何大人吩咐,此事千真万确,有他的佩剑为证!请季哥速回。”
大伙一听,立刻群情沸腾。刘邦坐下来,不说话。
起程向县里走的路上,刘邦依然闷闷的。终于,他勒住马,扬起手,大喝一声:“站住!给我停下来!我们不走了!”
众人一片大哗,人人惊愕激愤。刘邦一看众人鼓噪不休,“仓”的一声拔出剑来,面露凶狠之色。大家有些害怕,静了下来。刘邦说:“弟兄们!事情不大对头!”
雍齿说:“萧何和你什么交情,难道还会欺骗你吗?”
刘邦道:“不错,我信得过萧何,可我信不过另一个人,就是那个县令!众位兄弟听我说!县令那人,生性刻薄多疑,残忍怯懦!他会主动放弃县城,拱手相让吗?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我刘邦从来没捡过这么大的便宜,难道现在落难逃亡,反倒时来运转了吗?!看看我们这些人!叫花子似的,手无寸铁,这样去就能收了沛县吗?谁能保证这不是个圈套?!弟兄们,听我号令!”
大家面面相觑,渐渐安静下来。刘邦跳下马,将马交给夏侯婴:“阿婴兄弟,你先行入城去打探一下,我们等你消息!”
萧何家门外,萧何一出来吓了一跳。只见曹参抱袖站在那里,神色漠然,他身后站着四个执戈的亭父。曹参看到萧何,略使个眼色。
小吏道:“请吧。”
一行人跟着小吏向县衙走去,萧何、曹参被夹在中间。夏侯婴赶着车,风驰电掣来了,近前勒住马。马蹄铿锵,终于停住。夏侯婴对小吏道:“前来!县公有令!”
小吏有些疑惑,但还是走过去。夏侯婴一刀戳进小吏肚腹,扭头狂喊:“登车!快登车!县令要取你们首级,好往城头上挂呢!”
四个亭父来不及反应,曹参趁机夺过一亭父的长戈,砍死一个,戳翻一个,然后拉起萧何就跑。
夏侯婴说:“季哥让我回来打探消息。季哥说得果然不错!”
大道上,刘邦的人马席地而坐,一片困顿之色。暮色中,一辆车扬起滚滚烟尘,正往这边赶。众人都有些畏惧,弯腰低首,窥视前方。很快马车到了,夏侯婴跌下车。萧何与曹参也从车上跌跌撞撞下来。众人忙上前搀扶。
刘邦忙扶萧何坐下,夏侯婴说:“贼县令知道你跟萧大人交情不浅,他恐怕事情有诈,就反悔了!要杀他们两个呢!还好,我多了个心眼!”
萧何道:“如今……城门已闭,县令逼着父老兄弟上城据守,我们人少,沛县是去不得了。恐怕……要另做计议!如今之计,回山里去,迟早饿死。但若要攻城,咱们这些人又饥又累。没法打仗!”
刘邦思忖着,并不言语。大伙面面相觑。刘邦突然说:“去沛县!”众人认为刘邦疯了,纷纷劝阻。刘邦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回头看看,天开地阔!但有谁看出来了?我们已无路可退!退,要不了多久,不被饿死,也得让官兵杀死!进,又当如何呢?最多不过一死!既然左右都是死,还有什么好怕的?剖腹刮鳞的鲤鱼,入锅前还能挺身一跃,作垂死之争,何况我等堂堂七尺?!你们愿意像一群恶狗一样死在那荒山老林之中吗?老子我绝不回头!是汉子的,跟我走!”
刘邦说罢,向沛县方向走去,全不管自己竟是孤零零一个。大伙愣了一会儿,呼啦一声鲤鱼打挺一样扯开衣袖,右袒臂膊,风风火火甩开膀子豪迈地拥去。
沛县城墙下,攻城战的第一个回合里,刘邦的人中就有好几个汉子中箭受伤。雍齿也中了一箭。刘邦向萧何要了一个竹简,拨开众人的护卫,只身站到了阵前,冲着县令道:“你是大秦的官,要害死这满城的楚人吗?”城头上被逼着来守城的父老兄弟都愣住了,一时都停了手。
刘邦接着说:“城头上的乡亲们听好了。你们久在沛县,却不知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现在陈王起兵,到处都是他的军队。我们是先锋,陈王的手下大将秦嘉已率领两万人随后就来了!”
县令哈哈大笑道:“刘邦小儿,你吹牛皮不怕鼓破!城中乡亲们跟着我才能活命。你聚众叛乱,当灭九族。乡亲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刘邦的人,一群快要饿死的乞丐罢了。哪有陈王的兵?哪儿呢?”
刘邦摸出竹简,高举道:“秦嘉将军的信在此,两万兵马已到薛县。距此地不过一日路程。乡亲们听好了,陈王本是楚人。咱们都是楚人。一家人不会自相残杀。可是,要是你们帮着这个秦官干蠢事,大军明日一到,城破之日鸡犬不留。我刘邦就保不了你们了!”
此言一出,只听城楼上传来一阵杂乱的惊叹声,皆是百姓因惊恐所发。县令脸色一变。守城吏在县令耳边低语。县令会意,高声道:“放屁,哪来的什么秦嘉大军!你们仔细想想,他若是真有援兵,何必在这里吃箭矢飞石?城下的兄弟们听着,两日之前我便已派人向郡守求援,我大秦援军已在路上。天兵一至,反贼一个不留。你们可要想好了!”说罢一声令下,箭如雨下。刘邦在众人保护下退下。
沛县外三里,刘邦驻地,他的手下已经有七十多人逃走归顺了县令,士气低落,大家情绪都不好。刘邦坐在破帐篷里叹息道:“你们也去投了县令吧,换条命,好过枉死。”
大家都说:“死也不降!我们和大哥在一起!”
刘邦继续说:“不。索性把我献了,还能换点封赏。”
大家惊恐地说:“万万不可!”
刘邦摇摇头,突然一皱眉:“我刚才都说什么了?”
大家一愣,刘邦却笑了。
沛县城下朦胧的夜色中。一个人被反手捆绑着抬到城下。樊哙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放箭!我已将刘邦缚住,现在就交给县令大人处置!”
县令站在城头,抚掌大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看,果然内讧了!”
众人扛了人正要向城里走,突然,县令又大喊道:“慢着!站住!站住!只许你一个人押送他前来,其他人都退回去!待我验明正身,砍下他首级,其余人再进来!”
于是,众人放下刘邦,只让樊哙押解着他往城门里走去。县令亲自带着士兵从里面出来,将刘邦团团围住。县令拿过剑,上前道:“叫你造反!”说着就一剑砍了过去。哪料到刘邦回身避开,双手竟然夺过剑来,紧紧抱住县令。原来那绳索根本就是松的。县令目瞪口呆,刘邦已是一剑穿胸,县令当场毙命。县令的护卫正要抢上前,被樊哙一把拉住,用屠狗小刀利索地抹了脖子,其他的护卫吓呆了,但都手持武器包围了他俩。
刘邦高声道:“诸位,县令已死,你们何苦跟他陪葬呢!”
这时候,城外的弟兄们发狂一般呼喊着跟随萧何向城门冲去。
刘邦又喊道:“放下兵器,我保证一个不杀!”
守军们面面相觑。
刘邦又说:“你们杀了我也没用,效忠大秦的县令已经死了,他可以死,因为他领大秦的俸禄,你们何必呢?谁家没有老婆孩子?”
守军放下兵器。众兄弟冲进城门。众父老兄弟分列两旁,弓腰仰首,敬畏地望着刘邦,后退,后退。刘邦留意到人群中刚刚投诚过去的一些人,都害怕地钻入人缝,想躲开,却无路可去。刘邦站上台阶,当着大家的面亮出剑,上面的鲜血滴下。虽然下面都是人,可一时鸦雀无声。
刘邦高声道:“刚刚所有临阵投敌的——一律既往不咎。”
众父老兄弟纷纷跪拜,黑压压伏下一大片。刘邦转身,心中颇为惊讶,深为这一幕所触动——这是他第一次不战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