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军帐中,范增终于等到了项羽回来。项羽道:“我带人去外围巡视,发现了秦军的小队人马,便顺手都杀了。”
范增说:“这等小事,何必将军前往,要知道,大军一日不可无帅……”
项羽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们连歇息一下的空闲都不给我么?”
范增问:“将军,你这歇息是指那女子么?”
项羽觉得问得奇怪,便道:“何故如此问?”
范增说:“怪我多言,将军,若要成大业,你要远离女人。”
项羽闻言,立刻拉下脸来说:“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范增只好说起了军情:“羽将军,章邯依旧按兵不动,而我军的粮草已不够了。”
项羽闻言,这才又停住脚步,说:“是,当下我有一个烦恼,如何才能让在巨鹿俘虏的十多万秦兵吃饱肚子?”
范增道:“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如果让他们挨饿,就会引起暴动,可是若配发武器,让他们与章邯军打仗,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反戈一击掉转矛头来对付楚军。如此庞大的一群俘虏,最好还是放在后方。但楚军就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包围棘原,因为大群俘虏说不定会从背后发动袭击,谁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项羽问:“杀掉怎么样?”
范增说:“可不能杀呀!章邯军的士兵也许会跑来投降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如果现在把俘虏杀死,本打算归降过来的敌人就会绝望,这样反而会令敌军士气高涨。”
项羽说:“我军变得滞重难行,上述情况是主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我军而言,巨鹿之战的战果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英布说:“将军,类似前哨战这样的小仗,反反复复地打过无数次了。无论是一场多么小的战斗,您都要策马飞奔上前线,亲自在阵前指挥,看到您的英姿,楚军士兵每一次都奋不顾身地战斗,我军发疯般的劲头就跟在巨鹿战场上一样。可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呀。我们耗不起了。”
范增说:“我楚军逢战必胜。章邯军则每一次都逃进棘原城去,伤亡一直很大。这几日他们按兵不动,章邯的名气在日渐下降。然而,现在两军主力都处于停滞状态,可以说正以漳水为界,处于胶着状态。”
项羽道:“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已是大地回春了,这种状况仍未发生变化,在中原一带,民心已经完全不在秦帝国一边。章邯军尽管日益孤立,却仍能与我军保持势均力敌的状态,实可谓一大奇观。刘邦怎么样了?”
范增说:“原本是次要部队的刘邦军正在朝关中方向步步逼近,已到武关一带了。”
项羽道:“这是让我感到不安的地方,怀王当初曾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章邯将我牵制在中原大地寸步难行,就我的心思来说,实在是大为不利。只能说这是一种徒劳无益,或者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这时候虞子期进来说:“将军,赵的陈馀将军求见。”
陈馀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事情呢?”说得大家一愣,然后他又接着说,“啊,恕我冒昧,愣头愣脑冒出这么一句来,事实是,当下将军把所有‘章邯’之名的秦帝国的全部兵力都牢牢地牵制在漳水北岸,正是借此天赐良机,刘邦方能如鱼得水般地轻松前进。他所率领的那支军队人数很少,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却能顺利朝函谷关进发,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存心想让刘邦去当关中王,将军才在这里流血流汗的。”
项羽听到他的话,很是不耐烦。陈馀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很久以前就是一名反秦的志士,曾跟早期的盟友张耳一起游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也曾被重金悬赏过人头。”
项羽打断他说:“可是你的结拜兄弟张耳被长期围困在巨鹿城内时,你却拥大军于老远的城外,迟迟不肯救援,待到我率楚军彻底击溃围攻巨鹿的章邯军之后,仍旧对上述行为毫无羞愧之意。”
陈馀道:“哦,将军此刻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家伙在巨鹿战场上根本就没动过一刀一枪!是啊,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所以会审时度势。您怎么看我不重要,但是我很想帮助您。项羽将军哪,你只顾跟章邯打仗了,这可是没完没了的事哩!”
英布忍不住质问道:“你怎么说话呢?”
陈馀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说:“打仗就是为了争夺利益!章邯跟将军打的这场仗,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利益了吧?章邯也是太爱打仗了,真是个笨蛋!”
项羽再也不想听陈馀对章邯评头论足了,不过还是控制住情绪,回头望着范增说:“你来跟陈将军讲。”把陈馀推给范增,项羽就进到屋子里面去了。
陈馀对范增说:“禀性聪明的项羽其实早就明白,我来是想对章邯劝降,为得到批准才来找他的。项羽将军也感到很有必要劝降章邯。不过,章邯这么好的敌手,竟要用纵横游说的手段,项羽将军实在不愿意在这种谈判上出头露面。”
范增道:“说吧,你的计策是什么。”
陈馀说:“派一位使者到章邯那里去吧!再让项羽将军写封信。”
范增道:“据我对将军的了解,他不会写的。”
陈馀说:“这封信就由我来写好了。不用问,连我都知道章邯将军对秦是一片赤胆忠心的。不过,假使接受这份赤胆忠心的朝廷已经彻底腐朽,那就毫无用处了。照理,章邯对自己的处境早就该有数了。虽然我不十分了解咸阳城里的内幕,但我早已看透了六国以来的朝廷的本质,对于万里之遥、地处西方的咸阳,总还多少掌握一些情况。”
范增语带讽刺地问:“你说要给章邯写信,可你过去跟他打过交道吗?”
陈馀摇了摇头说:“从未见过面,不过,与章邯干戈相交,实在历时已久。这难道还不算超乎亲密朋友的交情吗?”
章邯仍坐镇棘原城内,各式各样的秦朝旗帜插在城墙上,井然有序,沿着墙头一字排开;城内军纪严明,士气保持旺盛,粮食也绰绰有余。这一切均赖于章邯早前的周密部署。城外的警戒军队已严阵以待,防止奸细混入。陈馀前来游说,被领进章邯住处。
章邯道:“有什么话,先生请说。”
陈馀说:“让我先从秦代名将的命运说起。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回忆一下白起将军吧!白起军功卓著,在南方平定、在北方攻城略地之功举不胜举。然而,白起当年被王弃绝,逐出咸阳,又手命自杀。我们再回忆一下近在眼前的蒙恬将军吧!蒙恬受皇帝之命攻齐,有大功,随后又率兵驻扎塞外,补修长城以镇国境。尽管如此,始皇帝死后,他陷于宦官赵高之诈略,被迫自杀身亡。为何在秦会如此呢?据说一旦功劳太大,就再无土地予以酬劳,便会托故于法,以诛杀化解难题。此乃秦之传统,将军本系秦人,谅已知之。还允许我说下去么?”
章邯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馀继续说:“如今人心背离秦王朝,举义旗的兵马日渐增多。将军却得不到补充,人马日渐减少。这就是天将灭秦的一项证据。赵高一手遮天,章邯将军您越是忠诚,就越遭到憎恨;所立战功越多,就越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大秦是怎样对待功臣的,世人皆知。将军您始终高贵,但您愿意作为罪人,为后世所唾骂吗?将军啊,请听好,若能掉转大军,进攻咸阳,您将会同诸侯分割秦,称王称孤。继续抵抗,则将以罪人之身而被腰斩于市。两条路,供将军选择。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三思。”
章邯道:“陈词滥调而已,看在你是使者的分上,我不杀你,来人,送客!”
等陈馀走了,长史司马欣突然跪下,哭诉道:“将军哪!公建功亦受诛,不建功亦受诛啊!”
章邯说:“长史司马欣,快请起来。我章邯不是麻木之人,我清晰地看到自己面临的命运,正如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尽管如此,我这个人也从不喜欢仅为自身的利益而随意选择命运。”
司马欣道:“为士卒着想,应毫不犹豫地到项羽营垒去,担任他所率大军的一翼。”
章邯说:“欣呀,你的话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是说为士卒着想吗?”
司马欣道:“我所说的士卒,不仅是军中的士卒,还指被项羽军抓去的那些俘虏。只要将军您能当项羽的将军,他们就可以一如既往地将您奉为首领。早前的白起也好,蒙恬也好,所有名将在士卒中间都深得人心。您也是这样的将领!”
章邯道:“有的人是慈悲心肠,也有的人是靠装扮成这样来获取人心,但我从没有这样的念头。我应该是那种能获得士卒主动拥护的人。在我的头脑里,士卒只表现为不断变化的数字,我从不对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表示怜悯。自我出函谷关以来,在我所指挥的大小战斗中,战死的将士估计可达数万名,但我从未为此而忧伤或心情沉重。这样说,并不表示我是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人,我只是比常人更为冷静。为士卒着想……说实话,我很少顾及自我,只要是为某种崇高的目标采取行动,就总是能保持一种昂扬的气势。若我已没有对朝廷奋战下去的意义,那就应该重新看待这些士卒,倘若能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一个人……也许是有意义的。”
司马欣道:“将军,我和项家有些渊源,将军不便,我可暗中派遣私人使臣去和项羽约谈。”
章邯并没答话。
司马欣接着说:“朝廷那边,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眼下,将军为了这几十万士卒的性命,还是不要一意孤行的好。”
章邯道:“这件事我自有打算。陈馀来过的消息要严密封锁起来。”
迫使章邯做出最后决定的是一个消息:赵高弑君!秦二世胡亥被杀!
听到这个消息,章邯拍案而起:“我恨不得立刻回朝,剁了赵氏全族!”
司马欣说:“我大秦气数已尽,皇帝轻信赵高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其实都该在意料之中。”
章邯道:“事已至此,我辈又能如何呢?”
司马欣劝章邯道:“不必再考虑了,没有别的选择,不会有人来援助我们的。”
章邯长叹一声说:“能不能找些酒来?”
司马欣说:“将军不是从不饮酒吗?”
章邯道:“去找一点来吧。以后进入楚军帐下,也许就没有机会喝了。”
殷墟山上,章邯沿着山冈的小路,大汗淋漓地往山冈上走去。除了长史司马欣之外,只有两个亲兵跟随。章邯问:“那棵树是榆树吗?”
长史司马欣抬头远望,皱着眉头说:“将军的思路,还真是异于常人,这个时候,不关心胜败,反而关心起树来。我们将要参加投降的仪式,楚军这是有意羞辱我们,才把受降地点选择在这里。我本以为,将军也许会心痛得连腿都迈不动了,哪里知道,您脸上的表情纵使不能说是愉快,却也是轻松的。”
章邯道:“你知道吗?曾经有这样一段故事:早先因赵高的奸计而被迫自杀的蒙恬将军,将塞外荒蛮地带的匈奴一步步驱赶到北方大漠,为了阻挡那些动辄突袭的野蛮骑兵,就在塞外地区栽种榆树,建成了一条高大的林带,我此刻爬上山冈,想起了这个,才那样问你的。”
司马欣说:“原来如此。不过,到了这步田地,我想就算蒙恬将军还活着,也救不了大秦吧?”
在半山腰处,虞子期率领仪仗队伍等在那里。章邯解剑奉上,虞子期郑重接过。他侧身让过章邯,司马欣待要跟上,被虞子期挥手制止。两排楚兵夹着的甬道里,章邯独自朝山上走去。
楚兵之中,钟离昧公然露出憎恨的神态,韩信却以憧憬般的目光望着章邯,他小声问钟离昧:“这就是被称为老谋深算的章邯将军吗?”
钟离昧冷笑一下道:“我要是他,就自杀。”
山坡顶上的树林中,项羽坐在铺了一张皮子的坐垫上,等候章邯。章邯到了,刚想伏拜,项羽连忙高声喝止:“就这样好了,不必如此,请坐。”
于是士卒也给章邯一张相同的坐垫,二人联席而坐,这早就不是以降将来对待章邯了。
项羽道:“我一直很尊敬将军,我很赞赏你的作战风格。”
霎时间,一股悲怜的心情涌上心头,章邯低下头颅,忍泪不能同项羽对视,他说:“我突然想,秦廷之上,有谁纡尊降贵,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呢?没有。君臣之间,毫无恩情可言,而昔日仇敌,今日却坐在一起,对我却讲起了体恤的话……章邯不是喜欢向人诉苦的人,但此刻的我,真想捶胸顿足,大哭一场。”
范增说:“过去虽然是敌人,往后就是自己人了。羽将军敬重您,绝不是虚言,因为他钦佩您的勇气、您的指挥有方。您给我们增添了很大的麻烦呀。”
章邯道:“惭愧,从此之后,章邯一切听从将军派遣。”
项羽说:“不要说派遣,你不是我的部将,我考虑了一下,这也是我与亚父共同的决定,我们希望对您用王的称呼,从今日起,您将成为雍王。”
章邯惊讶,目瞪口呆。
项羽说:“我只是楚怀王的上将军,无权随意决定,但我会将此建议,禀报给怀王,王上一定会恩准的。请您接受吧。”
章邯伏地拜谢道:“章邯诚惶诚恐,不敢受。”
项羽说:“我们应该携手,共同推翻暴秦。你身为雍王,就留在我的大帐。指挥二十多万旧秦军的任务,就让上将军司马欣去承担吧。”
这样一来,项羽终于从章邯大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剩下的就是全力以赴向西挺进了——攻破函谷关,冲入关中,把秦帝都咸阳搅个天翻地覆。
赵高府里,阎乐与赵高密谋。
阎乐说:“章邯投降了,此刻项羽声势大振,直逼函谷关。刘邦的西征军也进逼武关,咸阳城遭到直接的威胁,王朝官员、黔首大为震惊。秦建国六百年间,从没有遭遇过如此的危机。”
赵高烦躁地拍了拍桌面问:“刘邦那边有消息吗?”
阎乐说:“还没有消息。可是,我听说,他的人已经进了咸阳。”
卢绾蒙着头,被带入相国府衙的一间密室。阎乐摆摆手,随从撤去。
阎乐上前,拉去其头罩。卢绾睁眼,缓了缓,道:“卢绾拜见相国。”
赵高说:“不必拘礼。你是刘邦的人,能冒险来此地,也颇有胆气。”
卢绾说:“相国,我是奉我主公的命令,前来议事的。”
赵高道:“议事?那你对咸阳近来发生的事,可有耳闻?”
卢绾说:“我,有所耳闻。”
赵高道:“胡亥这昏君已经自尽,上天终于降下不可违背的旨意。你们想干的事,我已经替你们先干了,这可好?”
卢绾说:“这,自然是好。我主公定会记得相国这一大功。”
赵高道:“噢,他当真会记得么?”
卢绾说:“实不相瞒,我主公委派我前来面见相国,即是来议和的。只要相国肯答应献城,我们大军入咸阳后,将保证您的权益。”
赵高说:“权益,我凭什么相信你?要知道,我即将立新的秦王。整个秦王朝,尚在我一人掌控之中。恕我直言,沛公率领的也只是一支临时拼凑的军队,倘若我献了城,而项羽来了不答应,又当如何呢?”
卢绾说:“天下的人马都是拼凑而成的。但您也该明白,这是由于秦的暴政已经让人不想继续忍受。沛公拼凑起的人马,打败了秦的精兵,连克数十城,如今已经到了武关之外。难道我们还需要证明什么吗?若足下此时不同意我方的条件,那么日后怕相国再没机会开条件了。”
赵高色厉内荏地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你是在威胁我么?”
卢绾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同时也相信,这种威胁,相国很清楚,并非虚言。”
赵高闻言,走了几步,大笑道:“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却不想放你回去,只能暂留你在府上。听说,沛公离不开你呀,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
卢绾说:“相国真是耳聪目明,真不知道大秦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要我卢绾做人质,没问题。只是,我不回去复命,沛公如何得知相国的意思呢。”
赵高说:“这你就不必多虑了。”
此时,刘邦的大军已经到了武关,但是还没有摆开阵势开打,里面却已经投降了。大家都很惊诧,不过张良却似早在掌握中了,他说:“西望咸阳,赵高专权,滥杀王公大臣,早已失去人心民望。东望中原,王离败、章邯降,大势已去。眼看我神勇大军骤至,守关的残兵败将根本难以抵御。再加上风闻沛公一路上仁厚信义,不杀降官,哪有比投降更好的选择?武关的守将是个聪明人。”
刘邦兴奋地说:“万万没有想到,一座雄关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攻了下来!传令全军,进入武关,备好粮草就直通峣关。”
张良忙对刘邦说:“沛公切勿急躁,武关虽然得手容易,若不加强防卫,项羽大军随后就到,你能抵挡得住吗?”
刘邦恍然大悟道:“那子房你觉得应该如何防守?”
张良说:“现在要进入武关,然后关门谢客,立即加固关防,使它固若金汤,并派重兵良将镇守,以拒各路诸侯于关外。这样,绝了后患,沛公便可以领兵从容击杀秦军于关中,直捣咸阳,何愁暴秦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