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多钟,骄阳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舌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入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高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革职。照例衣冠受刑。你身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白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交刑部执行。只是大乱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白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枪炮轰击。”不用枪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交内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国家赤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办理,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乱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内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使馆,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办理,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
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奸,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内。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交内奏事处,并有口谕:“交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黄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入殿将黄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满。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黄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激涕零地说:“仲华,感激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让它葬身海底永不见天日。”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