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糊糊的水拍打着史密斯柏克的腰际。单是保持平衡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他的双腿早就变得麻木,身体打着哆嗦。
“水位升得很快。”达戈斯塔说。
“我认为我们不再需要担心那头动物了。”史密斯柏克怀着希望说。
“也许是这样。说起来,”达戈斯塔慢吞吞地说,“刚才你反应很快,用手电筒卡住了那扇门。你似乎救了大家的命。”
“多谢夸奖。”史密斯柏克越来越喜欢达戈斯塔了。
“别被胜利冲昏了头。”达戈斯塔压过水声说。
“大家都还好吧?”达戈斯塔转身问市长。
市长面色憔悴:“就快不行了。有几个人正在进入休克状态,要么就是累垮了,也可能两者都是。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他用视线在两人脸上搜寻答案。
达戈斯塔犹豫片刻。“呃,我没法提供决定性的意见,”他最后说,“我和史密斯柏克先去右边探探路。”
市长扭头看看众人,凑近达戈斯塔,用恳求的语气低声说:“你看,我知道你们迷路了。你也知道你们迷路了。但如果被后面这帮人知道,恐怕就没法让他们前进哪怕一步了。站在这儿我冻得直打哆嗦,水位也越来越高。所以不如大家一起碰碰运气吧?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就算现在想原路返回,有一半人也抗不住逆流。”
达戈斯塔注视了市长几秒钟,最后说:“好吧。”然后转向众人喊道:“诸位听我说,我们走右边这条隧洞。大家请手拉手排成一排。尽量抓紧。贴紧墙壁——隧洞中央的水流太急了。如果有人滑倒,喊一声就行,但无论如何也别松手。都听明白了吧?咱们出发。”
黑影慢慢穿进破碎的房门,像猫一样踏过满地木屑。库斯伯特感觉到两腿麻痒难当,他想开枪,但双手就是不听指挥。
“请走开。”他说,冷静得让他自己吃惊。
黑影忽然停下,直勾勾地看着他。光线昏暗,库斯伯特只能看见一个强有力的巨大轮廓和一双红色小眼。不知怎的,这双眼睛似乎充满智慧。
“请别伤害我。”库斯伯特恳求道。
怪物还是动也不动。
“我有枪,”库斯伯特轻声说,他仔细瞄准对方,平静地说,“如果你不走开,那我就开枪了。”
怪物缓缓地移向侧面,脑袋始终对着库斯伯特,再忽然一闪,就消失了。
库斯伯特慌张后退,手电筒的灯光在地面上扫来扫去。他发狂般地转身。四周静如坟墓。房间里充满了怪兽的恶臭。他忽然发现已经跌跌撞撞地进了恐龙厅,连忙摔上房门。
“钥匙!”他喊道,“天哪,拉维尼娅,给我钥匙!”
他在黑洞洞的大厅里疯狂地寻找。庞大的暴龙骨骼在前方房间中央拔地而起。暴龙前面蹲着三角龙黑乎乎的身影,三角龙低着头,黑色尖角在黯淡光线中闪着微光。
他听见一声啜泣,感觉到一把钥匙被塞进手里。他飞快地锁上门。
“咱们走。”他领着里克曼离开门口,经过三角龙带有钩爪的巨足,走进黑暗的深处。库斯伯特忽然拽着公关主任跑向墙边,带着她一起蹲下。库斯伯特瞪大双眼,竖起耳朵,望向朦胧暗处。白垩纪恐龙厅静如坟墓。连雨声都无法进入这个黑暗的密室。全部光亮都来自高处的一排天窗。
他们周围是一群小型似鸵龙的骨架,在肉食性的伤龙面前摆出U字防守阵型,伤龙垂着头,张着嘴,巨大的钩爪伸展开来。库斯伯特一直很欣赏这个展厅的恢弘气势和戏剧色彩,但现在却为之惊恐。因为他现在知道了被捕猎是什么滋味。
恐龙厅的入口就在他们身后,但被一扇沉重的紧急铁门堵住了。“温斯顿在哪儿?”库斯伯特悄声说,眼睛隔着伤龙的骨架窥视前方。
“我不知道,”里克曼抓紧他的胳膊,啜泣道,“你杀了它吗?”
“打偏了,”库斯伯特低声说,“请放开我。你这样我没法开枪。”
里克曼松开手,向后爬进两具似鸵龙的骨架之间,压抑着哭声,蜷曲成胎儿的姿势。
“安静!”库斯伯特从齿缝中说。
大厅再次陷入难以忍耐的寂静。他四处张望,用视线探查阴影。这里有那么多黑暗的角落,他希望莱特已经藏进了其中之一。
“伊恩?”
他听见一个强自压抑的声音。
“拉维尼娅?”
库斯伯特转过身,惊恐地发现莱特就靠在一条剑龙的尾巴上。他眼睁睁地看着莱特左右摇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温斯顿!”库斯伯特压低声音叫道,“快躲起来!”
但莱特却蹒跚着朝他们走来:“伊恩,是你吗?”莱特的声音中透着困惑。他停下脚步,在一个展柜的拐角处靠了几秒钟。“我不舒服。”他像是在陈述事实。
忽然,轰隆一声响彻恐龙厅,在巨大的空间内疯狂回荡。紧接着又是霹雳一声。在昏暗的光线中,库斯伯特看见莱特的办公室房门已经变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窟窿。一个黑影从洞口浮现出来。
里克曼在他背后尖叫着抱住脑袋。
隔着伤龙骨架,库斯伯特能看见黑影飞快奔过开阔的地面。冲着我来了,他心想——但是,黑影忽然扑向莱特的身影。两个黑影合二为一。
库斯伯特听见一声湿乎乎的咀嚼声,尖叫声随即传来,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举起枪,想隔着搭起来的骨架瞄准黑影。
黑影抬起身子,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它轻轻摆头,发出吮吸的声音。库斯伯特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鲁格枪在他手里一跳,他听见轰然枪声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再睁开眼睛,库斯伯特看见伤龙的一根肋骨少了一截。里克曼在他背后拼命吸气,呻吟起来。
前方怪物的黑影已经消失。
几秒钟慢慢过去,库斯伯特感觉到他开始逐渐失去理智了。外面忽然一个闪电,光从天窗中照下来,库斯伯特清清楚楚地看见怪兽正沿着身边这面墙冲着自己飞奔而来,那双红色小眼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调转枪口,也不瞄准就连开三枪,一道道白色闪光照亮了摆满一个个架子的黑色颅骨、牙齿和钩爪——真正的怪兽忽然消失在了这片早已灭绝的凶狠生物的海洋中——枪忽然咔哒一声,击锤落在打空的弹仓上。
就像来自某个半被遗忘的梦境,库斯伯特听见从旧实验室方向远远地传来人们交谈的声音。他忽然拔腿就跑,对任何障碍物都不管不顾,他跑过砸烂的房门,跑过莱特的实验室,跑进实验室外黑洞洞的走廊。他听见自己在尖叫,一束强光忽然照在脸上,有人抓住他,把他按在墙上。
“冷静,你安全了!看,他身上有血!”
“下了他的枪。”另外一个人说。
“我们要找的就是他?”
“不,他们说是一头动物。但也不能冒险。”
“别挣扎了!”
一声尖叫蹿出库斯伯特的喉咙。“它就在后面!”他喊道,“它会杀了你们所有人!它知道,你能从它的眼神里看出来,它知道!”
“知道什么?”
“别浪费时间跟他说话了,他在胡言乱语。”
库斯伯特忽然瘫软下去。
指挥官走上前来,摇晃着库斯伯特的肩膀问:“后面还有其他人吗?”
“有,”库斯伯特最后答道,“莱特。里克曼。”
指挥官抬起头。
“你说的是温斯顿·莱特吗?博物馆的馆长?那你肯定是库斯伯特博士了。莱特在哪儿?”
“它正在吃他,”库斯伯特答道,“吃大脑。吃啊吃啊吃。在恐龙厅,穿过那间实验室就到。”
“带他回天空厅,让急救队疏散他,”指挥官吩咐两名队员,“你们三个,咱们走。快。”他拿起对讲机:“掩体,我是红一。我们找到库斯伯特了,正在送他出来。”
“他们在这间实验室里。”观瞄手指着蓝图上的一点说。突入阶段顺利完成,队伍已经处于博物馆腹地,所以他和科菲也回到了移动指挥站里,避开滂沱大雨。
“实验室安全,”对讲机里传出指挥官单调的声音,“继续进入恐龙厅。另一扇门也被打烂。”
“进去干掉那东西!”科菲吼道,“当心别伤着莱特博士。保留一个频道,全时间和我保持联系。”
科菲全身紧绷,伏在对讲机上等待,听着开放频率上传来的微弱嘶嘶声和噼啪静电噪声。他听见枪械的铿锵声和几声耳语。
“闻到了?”科菲凑近对讲机。他们就快走进恐龙厅了。他抓紧桌角。
“是的。”一个声音答道。
咔哒一声。
“关掉灯,待在阴影里。红七,掩护骨架左边。红三,右边。红四,到后面墙边,掩护对面区域。”
长久的沉默。科菲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和微弱的脚步声。
忽然传来了低语声,但内容仿佛一个炸雷:“红四,看,有具尸体。”
科菲感觉到胃部陡然收紧。
“没有头,”对讲机里的声音说,“好极了。”
“还有一具,”另一个声音悄声说,“看见没?躺在那群恐龙中间。”
又是一阵枪械的铿锵声和咔哒声,又是几下粗重的呼吸声。
“红七,掩护我们的撤离路径。这里没有其他出口。”
“它也许还在。”有人低声说。
“红四,够远了。”
科菲的指节攥得发白。他们怎么还不动手?这帮家伙活像一群老太太!
金属碰撞的咔啦声继续传来。
“有动静!在那边!”这一声叫得很响,吓得科菲跳了起来,自动武器的枪声轰然响起,频道立刻过载,对讲机里只传出阵阵静电噪声。
“妈的,妈的,妈的。”科菲连连咒骂。他有一瞬间听见了尖叫声,接着又是静电噪声;然后是机关枪有节奏的枪声;最后,寂静。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是什么呢?恐龙骨架散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
科菲感觉到一阵解脱。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反正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动物能从刚才倾泻的那阵弹雨中幸存下来。噩梦终于结束。他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
“红四!霍斯金斯!天哪!”指挥官的叫喊声骤然响起。叫声被断断续续的射击声淹没,接着又是静电噪声。是不是还有一声尖叫?科菲猛地跳起,转身面对站在背后的探员。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探员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表情。
“红一!”他朝麦克风叫道,“红一!收到没有?”
他所听见的只有静电噪声。
“指挥官,说话啊!收到没有?有人吗!”
他发狂般地把频率切换到天空厅里的队员。
“长官,我们正在运出最后几具尸体,”急救队一名成员说,“压阵的SAt队员刚把库斯伯特博士运上屋顶。我们听见楼上有枪声。需要继续疏散——?”
“快出来!”科菲喊道:“赶紧出来!他妈的出来,收起绳梯!”
“长官,其他的SAt队员怎么办?不能把他们——”
“他们死了!明白吗?这是命令!”
他摔下对讲机,往后一靠,茫然望向窗外。运尸车正缓缓驶向庞然耸立的博物馆。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长官,潘德嘉斯特探员请求和你通话。”科菲慢慢摇头:“不。我不想跟那个混蛋说话,明白了?”
“长官,他——,”
“别再提他的名字了。”
另一名探员打开后门,走进指挥站,衣服淋得透湿:“长官,死者已经运出来了。”
“谁?你在说什么死者?”
“天空厅的死者。十七具尸体,没有生还者。”
“库斯伯特呢?从实验室里救出来的那家伙?他出来了吗?”
“他们刚把他降到街面上。”
“我要和他说话。”
科菲走出指挥站,跑向围成一圈的救护车,他脑袋发木。一支SAt小队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两名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走过来,科菲问担架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说:“你是库斯伯特?”
那人用失去焦点的双眼东张西望。
医生挤开科菲,剪开库斯伯特的衬衫,检査他的脸和双眼。
“有血,”医生说,“你受伤了吗?”
“不知道。”库斯伯特答道。
“呼吸三十,脉搏一百二。”一名急救人员说。
“你没事吧?”医生问,“这是你的血吗?”
“不知道。”
医生的视线顺着库斯伯特的腿部看下去,伸手摸了一遍双腿和腹股沟,然后检査他的颈部。
医生转而对急救人员说:“带他去观察。”急救人员推着担架走开了。
“库斯伯特!”科菲小跑着跟上他,“你看见它了吗?”“看见它?”库斯伯特重复道。
“那头该死的动物!”
“它知道。”库斯伯特说。
“知道什么?”
“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知道得非常清楚。”
“这话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它恨我们。”库斯伯特说。
急救人员拉开救护车的门,科菲喊道:“它是什么样子?”
“它眼中有哀伤,”库斯伯特说,“无穷无尽的哀伤。”
“他疯了。”科菲自言自语道。
“你没法杀死它。”库斯伯特斩钉截铁但又平静地说。
车门砰然关闭。
“你说不行就不行?”科菲朝着远去的救护车喊道,“去你妈的,库斯伯特!你说不行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