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觉得,急诊室的场景总是千篇一律。救护车和医生的车停在外面,前台接待员叫人填表,一群病人及其亲属坐在候诊室的塑料椅子上,神情茫然地盯着两台自动贩卖机中间的电视,而电视则兀自喋喋不休。特里照例惊奇地看到,很多人看起来毫发无伤,这些装病者显然满足于等上两个小时,只为治疗头痛或是注射破伤风加强剂。所以,一切看上去似乎平淡无奇。可是,特里每次经过这个地方,都免不了胆战心惊。因为随时会有严重受伤的病人被推入一米开外的门内,医务人员则急急忙忙地集中精力去挽救生命。
特里觉得最痛苦的是赶来的亲属们,他们震惊万分,悲痛欲绝,精神高度紧张而又极其敏感,就好像自己被剥了两层皮似的。至少他妻子玛丽死时,他在医院里就是这样的感受。当时,她被人从车里拖出来,血肉模糊,气若游丝。时隔三年,他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医生说过的每一句话,护士每一次用手触碰,人们投来的每一个尴尬而又同情的眼神。他甚至记得,候诊室有两个人因为争着更换电视频道而吵吵嚷嚷。
当然,急诊室不会记住玛丽,特里却无法忘记这一切。每次进来时,他都战战兢兢。他觉得,今天对这个年轻女孩谢莉·沃尔特斯的亲人而言,历史又会重演。
一位护士在前台接待了他和特蕾西,带他们穿过红黄线标识的走廊,去见一位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医生,他正在往电脑里输入信息。医生转身面向他们时,特里注意到他外套上有几道血痕。这位医生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异常年轻的脸庞累得发白。
“谢莉·沃尔特斯,对吗,”他说,“我们怕是救不了她。”
那么,你本该再努力一些,特里潜意识里深藏的声音在大声呼喊。你不该放弃,绝不应该!这不光是你的日常工作,这是一条人命。
“我明白。”特里慢慢地点了点头,把视线从医生身上移到一个满是医疗设备的房间里,一位护士正在那儿拖动屏风遮住一张病床。“是自杀吗?”
医生抱歉地摊开双手。“我想,这应该由验尸官验尸后发表意见。当然,乍看起来像是自杀。手腕撕裂,失血过多。尽管她在割腕过程中差不多也溺亡了。我们原以为可以救活她,很遗憾,她还是死了。”
“那么,她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主要是心力衰竭。很可能是由失血和休克引起,当然溺水也没什么好处。”
那么,主要的问题是,“这会是谋杀吗?”
年轻医生耸了耸肩,又是一副令人厌烦的漠然神情,特里恨不得抓住他用力摇晃。不过,此时他可能已经值了十二小时的班,对死伤已经见惯不惊。
“那由你们决定,不是我。我想,这有可能。不过如我所言,验尸后,我们才会了解更多情况……”
凯瑟琳出现时,他们还在谈话。简·米勒在前门接到了她,但凯瑟琳一路跑在她的前面,仍然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和运动鞋。等她看见医生在和一男一女谈话时,马上明白他们肯定是警察。她仍然小跑着,一半是想跑在简前面以免听到她说出让她害怕的事情,另一半是因为如果她继续跑,做点事情,尽管微不足道,却可能还来得及解救谢莉免于……她一下认出医生,打断了特里的谈话。
“打扰一下,谢莉·沃尔特斯呢?我是她母亲,有人告诉我她在这里。”
“呃,是的,当然。请稍等,督察。”医生的脸色变了,凯瑟琳一辈子都会记得这脸色,但她不愿相信,现在不愿意,在话还没说出来之前,她不愿相信。医生责备地瞪了瞪护士,然后抓住凯瑟琳的胳膊,领着她穿过走廊,朝一个房间走去。“你能不能进来一会儿。”
凯瑟琳倒退几步。这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不能就这样走过去。“我要见她!”
“如果你能借一步说话,我会解释一切。”她从医生的神色和语气中差不多明白,一切都完了。她麻木地跟着医生,走了几步,来到候诊室。但当他打开门后,她看见房间不是空的,里面还有别人。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坐在一个年轻男子的对面,那男子一头又粗又硬的短发,手臂肌肉发达,紧握的双手放在膝盖中间。这是她在这世上最不想看见的人。年轻男子也看到了她,站起身来,涨红的脸上充满古怪的、孩童般的憎恶表情。他的双目青肿,眼圈通红,看着像是很伤心的样子。
医生看起来很惊讶,仿佛忘了这里还有人,但他很快恢复常态。“我想,你认识她男朋友,呃,基德先生,对吗?”
凯瑟琳注意到,大卫的白色t恤衫上沾有血迹。谢莉的血,一定是的。她开始发抖,不能自持。
“大卫,发生什么事了?天呐,看看你——你做什么该死的事了?你这个混蛋!”
“你什么意思,我?”大卫反驳道,“我什么也没干——不是我,我只是发现了她!”
“你肯定与这件事有关,一定是你干的!”
“听着,我没做,当然不是我做的。”他摊开双手,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医生和后面的警察。“如果有人让她自杀的话,一定是你,不是我,你把她逼得太狠了!”
“自杀?”这话一下子冲进凯瑟琳的脑子,摒除掉其他一切想法。“上帝,你说什么?你这个恶魔!”她绝望地转向医生,想恳求他否定已经从他脸上了解到的事实,但从医生异常尴尬和遗憾的表情中,她知道他不会否定。“她还没死吧?”
医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卫已经抢上前来,直直地瞪着凯瑟琳。“哦,不,她死了,”他残酷地说,“而且是你逼她这样做的,不是吗?她自杀全是因为你,因为你!”
她眼中全是他嘲笑的表情。她从未离他这么近,在他的逼视下,她感觉站立不住。她不再看他,转而低头看他衣服上的血迹。她用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那是谢莉的血,对吗?你杀了她。”
“我做什么了,妈的!”这句指责进一步激怒了他。他用一双大手抓住她的肩膀,粗鲁地摇晃着。泪水涌出她的眼眶。
“我告诉过你,她是自杀的。我只是发现了她,我试着救她。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这样做?全因为你和你该死的唠叨,试图让她离开我,而她只有这次自己做了选择!好啊,你现在又在絮絮叨叨了,不是吗?她自杀了!我试图救她,但是太迟了。现在你来了。好吧,回去吧。这儿不需要你!”
“不……不会……她没有死!”
凯瑟琳试图推开他,但他抓得很紧,难以挣脱;然后,他轻蔑地把她推到一旁,她踉跄几步绊倒在地板上。一时间,所有在场的人——特里、特蕾西、身着制服的警察、医生和护士——都惊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爆发的惊人一幕。随后,简·米勒弯腰去扶凯瑟琳,特里·贝特森也醒悟过来。
“好了,小子,够了。”他走上前,用手抓住大卫的胳膊,想带他远离那个女人。大卫喘着气,用另一只胳膊抽打特里,但警员纽博尔特抓住了他的手臂,以免造成伤害,两人扭住他的双臂,把他强行推出房间,在走廊里将他抵到墙上。
“放开我,你们这些法西斯杂种!你们不能这样做!”
“好了,尼克,放开他。”特里和尼克放开他,但仍然站在近旁,以便阻止他返回房间。特里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脾气。“听着,先生。如果那个年轻女子死了,我们需要做笔录,而且必须在警察局进行。我的车停在外面。我们不如现在就去警察局把事情做完。”
两名警察铁塔般站立在年轻男子面前,显得他出奇地矮,大概只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有那么一刻,他像是要大打一场;但很快,他像一只被激怒的雄鸡,耸了耸肩,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好吧。反正这里没我什么事了。”
尼克陪他走出医院,送他上车,沿途都是护士、躺在担架车上的病人,还有等着看病的人。特里转身看到了跟着他们来到走廊的特蕾西。她看上去惊魂未定。
“他会投诉的,长官,如果你不注意的话,”她说,“他明白自己的权利。”
“哦,当然。明白权利,但不懂责任,”特里边整理自己的夹克边说,“还没礼貌。天啊,你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的话了吗?”
特蕾西木然地点点头。“她听闻死讯的方式太……”
“没有什么好方式,”特里沮丧地说。“但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方式。”他意识到救护车司机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注视着他,于是从汽车旁走开,想整理一下思绪。这地方就从没发生过好事吗?他感到怒火上涌——这是因为那个年轻男子的恶劣行为,还是和玛丽的死有关?他多么想为她报仇,但不是用这样的方法。如果他打算把工作做好,就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抱歉地朝特蕾西笑了笑。“好了,恐慌过去了。听我说,特蕾,回去看看是否可以了解一下那个女人的情况,好吗?最起码,她需要同情。你去安慰她,这点你比我做得好。我要去对付那家伙。如果是谋杀,肯定是他干的。毕竟,她单独和他待在公寓里,不是吗?”
“只有她和他。”特蕾西点了点头。“好吧,长官,我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我很抱歉,沃尔特斯太太,”凯瑟琳一缓过来,年轻医生便说,“我想……既然他是她的男友……”
“我想见我女儿,”凯瑟琳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简·米勒护士,绝望地说,“求你了,她在哪里?我需要知道。”
“好的,当然。”特蕾西·利瑟兰一路看着医生把她领出去,穿过走廊,来到那个放有医疗器械和床位被遮挡住的房间。他拉开屏风,走到床边,弯下腰,把她女儿脸部周围的床单轻轻抚平后掀开,好像这样做至关重要似的。“请吧,沃尔特斯太太,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米勒护士会确保你不受打扰。我很遗憾。”
“噢,天哪。”凯瑟琳俯下身子,把脸贴上女儿的额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血液来温暖它。然后她退开一些,发现这张脸已经比活人的脸冰冷许多,也苍白得多。谢莉的皮肤很白,却完全不像床单,而像——牛肚。谢莉的音容笑貌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不由得战栗起来。这是一副死躯,是一具流尽血液的肉体,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再也不是了。她伸出手,把女儿毫无生命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感觉到这只手软弱无力,永远也无法做出回应,她的皮肤也在慢慢变硬。
“哦,谢莉,谢莉……”她埋头哭泣,眼泪滴到那只永无知觉,只会渐渐腐烂的手上。“谢莉,你去哪儿了?”
谢谢你,头儿,特蕾西·利瑟兰一边在门口注视着里面的情形,一边想,我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