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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必须承认,在他思维的链条里,压根儿就没有吴玉婉自杀这一环。当重新坐下来回忆案件的全部发展经过时,他仍然无法给这一环找到相应的位置。于是,便有两种可能摆在他面前:或者是哪一部分搞错了;或者是纯粹出于意外。
“你说呢?”他把自己这想法讲给了韦庄。
“我能说什么?”韦庄道,他最受不了医院里那股消毒药水的味道,“也许我该承担这个责任,是我反对你去教堂的。是的,老兄,幸亏你有主见。”
这种话无法使桑楚轻松起来,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他并不是为了防止吴玉婉自杀而去教堂的。
“你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纯粹的意外?”
韦庄希望到急诊室外边去说话,桑楚答应了,他们向神父解释了一下,便走了出来。外边是一块绿地,有几只石凳。天色向晚,医院里的人正忙着下班。
“是意外,桑楚。”韦庄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在我们的调查记录里,并没有太多关于这个女教徒的记录,我们对她并不了解。”
桑楚不同意这说法:“不,伙计,既然对人家没有什么了解,你就不能随便说它是意外,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不是意外。”神父不知怎么跟了出来。
桑楚略微松了口气。他的一个感觉被印证了:神父知道一些事情。不然的话,当他把头探出窗外时,神父绝不会那么慌张。
“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神父垂着头走了过来,随即便把吴玉婉的那段悲惨的身世陈述了一遍,“现在你们明白了么,她已经被那种可怕的负罚感压近了二十多年了。”
“哦,真不幸!”桑楚叹息了声,尖瘦的小脸儿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可是我……怎么说呢?我仍然觉得什么地方搞错了。别忙,让我想一想!”
他独自在草坪上溜达了一会儿,无奈地耸耸肩道:“真糟糕,我想不出什么原因,一点儿也想不出我的大脑好象失灵了。”
“看起来,我们今天上午不该都跑到乡下去。”韦庄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内心的负罪感是导致自杀行为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一点基本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关键在于,吴玉婉并不知道自己不是凶手,“唉,老兄,别太自责了!谁也不是圣人。”
还想说什么,值班医生叫他们进去,抢救结果已经出来了。
“万幸的是,伤者直接触碰的不是水泥地面,否则肯定没救了。”值班医生道,“右腿骨断裂型骨折,愈后不会影响行走。现在最不妙的是严重脑震荡,目前患者还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准确结果还要等解除昏迷后才能确定。谁是家属?”
“对不起!”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她没有家属。”
“总要有人签字。”
“我来签好了。”神父拿起了笔。
按照医生的说法,能否出现奇迹,至少要等待四十八小时。这里所说的奇迹,仅仅指大脑不“报废”而言。至于其它的后遗症,眼下谁也不敢打保票。
“桑楚,她跳出去的那个窗户高么?”韦庄突然向桑楚发问。
“不高,齐腰。”桑楚看出韦庄有什么想法,便把他拉出了值班室,“你难道什么疑问么?”
韦庄抚摸着他那大胡子,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老兄,你是否想过,她会不会是被人推下去的?”
桑楚无声地给了韦庄一拳:“不简单,伙计!你这个想法无论如何都是很大胆的。告诉你,我刚才思考的就是这个。在疑点得不到排除之前,你说的这个可能就永远存在!”
“那么,你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凭你那些与众人不同的器官,总会得到某种感觉吧?我指的是——谋杀者!”
“扯谈!我的器官和大多数人一样。”桑楚笑了一声,随即叹道,“说老实话,我当时只有个感觉:那个女人出事了!没功夫往深处想。再说,我再那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救人是第一位的。最后还要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不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神父也到地现场。”
韦庄轻轻地哦了声。
这时候,那位神父正心神不定地从大门处走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过去,灰暗的一层薄霜罩在神父的脸上,蓦然间使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韦庄和桑楚对枧了一眼。
神父走了过来。桑楚好像突然间下定了决心,迎住神父问道:“对不起,神父!我们想去那个出事的房间看了看,希望您能同意。”
“哦!”神父一怔,“还有什么疑问么?”
“不,这是我们的办案程序。”桑楚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平和些,“忍耐一下,神父,我们有车,用不了太多时间。”
神父想了想,点头道.“那好,我们走吧。”
三个人很快便上了路,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教堂二楼的那个房问里。神父点亮了烛台,照见室内一应俱全的宗教器物。他似乎很内行,没有胡乱走动。对韦庄提出的几个十分外行的问题,也一一作了解释。他指出,信徒们做忏悔大多在这个房间,地上的蒲团和黑色的帏幔,是为使忏悔者和聆听者不至于直接对视。壁龛里的十字架是们做祈祷用的,至于木阁上的书籍,也都是宗教类读本,墙角上遮着的是架坏掉的管风琴。
桑楚伏在地上,用放大境仔细地寻找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无奈这地毯很难留下足印一娄的东西,有必要的话,需要使用一些技术手段。韦庄在测量窗子的高度,是的,这窗子的内沿不高,跳下去或推下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木质窗台上也找不到什么疑点,一根线丝、一片尘痕等,都没有。
最后,桑楚无奈地站立起来。
“好了,神父,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三个人摸黑离开教堂,乘车回城,一路无话,直到分手,神父才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们好像怀疑那不幸的孩子不是自杀?”
桑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不管怎么说,神父,那个房间请您锁好,我们可能还要做进一步的勘查。”
“好的,请放心好了。”
神父走后,韦庄便神秘地告诉桑楚:“老兄,我在窗子上画了个十字!”
“十字?”桑楚有些不解。
“用手指蹭了墙上的土画的。”
“干嘛用?”
韦庄拍拍他的大腿:“你怎么啦,桑楚。你以为他真会给你锁好现场么!我这么作完全是为了验证现场是否被‘处理’过,只要我那个小十字不见了……”
“主啊!”桑楚哀叹道,“看来第一个可疑对象应该是你!神父是清白的,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他!韦庄啊韦庄,你死后,怕是进不了天堂了。”
韦庄冤枉透了:“可你的眼神儿……你看他时的眼神儿……”
“屁!我的眼神儿什么也说明不了!我现在正在用同样的眼神儿盯着你呢!”
“妈的!你倒底在想什么!”韦庄骂道。
桑楚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我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把那个女人推下去的呢?”
韦庄愣了:“这么说,你确认她不是自杀?”
“唉!”桑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糟糕就糟糕在我无法确认!”
“自杀和他杀,哪一种可能更大些?”
“当然是自杀更符合逻辑。除非……”桑楚吸了吸鼻子,“除非我们的推理是错的。”
韦庄恨不得给桑楚磕头:“饶了我吧,桑楚,我现在一听见这句话,就浑身过敏!”
桑楚大为开心,高声朝司机吩咐道:“抓紧时间,找个排档吃点儿东西。八点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阎平川那里!”
韦庄叫苦不迭,他这才想起,屁股后头还有另外一摊子烂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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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印象里,阎平川阎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个人有能力,甚至有些“铁腕”,但是他太严肃了。大凡这样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使人产生一种疏远感。在日常工作中没有准敢于随便走进他的办公室,包括秘书。
他的门窗永远是关闭着的,一年四季皆是。他还有一个不太好解释的习惯,那就是在所有的非公开场合,永远戴着一黑色的墨镜,包括在家。有一次,他出门迎接几个外省来的客人,秘书无意中听见他在小声地数数字:“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后来秘书暗中把楼梯的阶数了数,恰恰是十七。请如此类的情况,秘书还碰到过若干次。
总而言之,加上他一向表现出的神经质,这位经委主任便留给人们一个非常神秘的外部感觉。大家都有这种感觉,但是谁也不说,相互间心照不宣。只有那个打字员无意间透露过这样一个细节:
“那天我去送材料,忘了敲门。结果阎主任哗地拉开了抽屉——说老实话,那动作特像抓手枪。真的,那抽屉里如果真有手枪,我肯定报销了!”
这就是桑楚要见的那个人。
开门的是阎夫人,一个十分苍老又同样神经质的女人。而且桑楚眨眼间就看出,对方的视力极其低下。有趣的是,她的其它感觉却非常敏锐。在一大串钥匙中,她连看也不看就找到了防盗门的那把铜钥匙。
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却没有转。那张憔悴的脸紧贴着防盗门的花格往外看,飘出的声音有点儿像男人。
“是公安局的么?”
“对,您是阎夫人?”桑楚借着走廊的灯光,望着眼前的女人。
对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道:“阎主任住院了。”
韦庄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说实在的,要不是桑楚死气白赖地拉着他来,他是不会主动地到这儿来的。
桑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笑:“夫人,您的眼睛大概只有零点二?”
韦庄想笑,他觉得桑楚这个问题提得非常“他妈的”。
“零点一。”那女人的声音依然很冷。
“此外,你看上去从来没戴过眼镜?”
女人怔了一下:“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对不起,夫人,您用不着这么神经过敏。”桑楚挤丁挤眼,“您确实没戴过眼镜。”
那女人抽出钥匙,脸上现出丁愤怒的表情:“你们走吧,阎主任住院了!”
随着话音,里面那道门被关上了。
桑楚捂着嘴笑了,然后靠着墙角蹲了下来,把手里的半截烟点上。
“桑楚,你他娘的有毛病。”韦庄用鞋尖儿碰了碰楚的瘦屁股。
桑楚嘘了一声,顺手指指紧闭的房门,小声道:“屋里的人才有毛病!”
韦庄看着那房门,也蹲了下来:“问题是,你没必要关心人家夫人的眼睛。”
“不,伙计!你相信一个视力只有零点一,而且又从不戴眼镜的人能舒舒服服地看电视么?注意听,现在正在播放《动物世界》。”
韦庄的嘴巴张大了:“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阎平川没有住院?”
“当然没有,他在看电视。”桑晃了一下手指,“而且我刚才看到门角儿有第三只脚,真的!”
“阎平川躲在后后边儿,”韦庄简直不敢相信,“看来有病的不是你,是他!”
“当然是他!这种病叫作神经性恐惧症!”桑楚把烟头在地上按灭,“注意,门要开了!”
果然,随着桑楚的话音,木门咔地一声拉开一道缝儿。他们看到一张戴墨镜的脸。
“你好哇,阎主任!我们可进去谈谈么?”
门呼地一声关上了。
韦庄朝桑楚翘翘大拇指,举手便要敲门,桑楚拦住丁他:“别急别急,门很快就要开了。”
大约过了一分钟光景,门果然再次打开了,阎夫人默默地旋开防盗门,放桑楚二人走了进去。
两个人恍然间仿佛进入一个小小的电影放映室,头顶的日光灯被关掉了,所有的光线均来自那个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墨镜自然是摘掉了,阎平川目不斜视地缩在沙发里,有五彩的光斑在他那张病态的脸上闪动着。他没有起身,更没有握手,连最起码的让坐也没有。唯一的表示是叫夫人去泡茶。
“她眼睛不太好,是不是把灯打开?”桑楚和韦庄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阎平川没有马上回答这句话,那女人也就很顺从地去另一个房间泡茶。过了好一会儿,经委主任才突然转过头来:“哪位叫桑楚?”
“敝人。”桑楚把烟递过去。
阎平川没有接烟,而是神经兮兮地咧了咧嘴:“啊,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神探?”
桑楚抽出支烟,递给韦庄,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在您面前我岂敢称大!”
阎平川唔了一声,恢复成开始的姿势。
桑楚侧耳谛听着另一个房间里的动静,他担心那女人黑古隆冬地摔碎什么。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那女人很快就端着茶盘进来了。很稳,很从容!
这使桑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那黑暗中的精灵——灰蝙蝠。更使他吃惊的是,茶盘里还敢着三支又粗又大,像小棒槌似的哈瓦那雪茄。老天爷!这么大的烟,桑楚一天也抽不了两支。茶盘放在茶几上,那女人无声地退走了。阎平川拈起支雪茄,剥去外边的锡铂纸递给桑楚,又递了一支给韦庄。这才开口发问道:“我想听听你们的来意,可以么?”
声调和口吻都还正常,桑楚想。他望着电视屏幕,望着那辆奔驰在沙漠中的越野车,屏幕的一角,蹲着只色彩华丽的豹子。
“唔,看来打电话的人没跟您说?”桑楚取下茶杯盖儿,放在一边。
“对,”阎平川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他们只说公安局要来人,没说别的。既没说来的是大侦探桑楚,也没说来的目的。”
桑楚笑了:“其实说不说都一样,桑楚的行为永远和犯罪有关。”
说这话时,他很注意阎平川的表情变化,只可惜由于光线不足,这个目的没有实现,阎某从一开始就采取了积极防守的策略。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病症,怯光,这是所有神经症患者的共同症状。但是,桑楚更倾向于这是一种防守策略,怯光可以像方才那样戴上墨镜,而关掉电灯则会使不怯光的人也处于看不清东西的状态。韦庄说他能通过房间里的陈设判断出一个人的经济状况,看来没戏了。不过,桑楚从不相信纯外表的东西,以现在的“能见度”观察,阎平川这间客厅该属于中下。
过了。桑楚想。什么事情一过,便假了。
阎平川直了直身子,尽量不看桑楚的脸:“桑先生,我之所以没有拒绝你们的来访,正是想问一句:您闻到了什么?”
真假掺半,桑楚暗笑了。所谓真,是指阎某确实想知道自己闻出了什么;所谓假,则是指他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否则,他就甩不着用“住院”来搪塞了。此人的情绪非常矛盾。
“闻?阎主任,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用这个字?”桑楚望着对方那很僵硬的脸,“这种词汇对客人带有侮辱性;对主人,也就是您,同样没有什么积极意义。”
阎平川已然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可是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这连韦庄也看出来了,就在桑楚说话的同时,大胡子发现那位经委主任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插进沙发缝里,肩背前挺,表现出一种不多见的僵直感。
此人确实有病。
韦庄碰了碰桑楚,暗示他不要再刺激对方。
“阎主任,您怎么啦?”桑楚推开韦庄那只手,“是不是打电话,请医生……天呀!我并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吧?”
阎平川好像没听见桑楚的话,双眼惊恐地盯着正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桑楚的心抖然间提了起来!
哦!伟大的非洲。
那只色彩斑谰的豹子箭似地在丛林里奔窜着,一头小鹿命在旦夕。斑马、水鸟、长颈鹿和犀牛……花豹将小鹿扑翻在地……
桑楚慢慢地站立起来,把手里那只雪茄烟扔回茶盘里。
“走吧,伙计。我认为今天的谈话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那位视力低下的女人幽灵般地从黑暗中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