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玉座并没有说话。她走向高大的拱形窗户,目光越过阳台,望向下面的花园,她的两只手在背后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艾雯和奈妮薇只能看到她的背。
“我已经隐匿了问题最大的一部分,但这能持续多久?仆人们不知道有特法器被偷走,他们也不知道莉亚熏和她所造成的死亡与其他人的离开是有关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流言蜚语总是难以避免。他们相信这些死亡是暗黑之友造成的结果,那些人确实也是暗黑之友。谣言已经传遍全城:暗黑之友进入了白塔,还制造了谋杀。没有办法阻止人们谈论这件事,这对我们的名誉没有好处,但至少这比人们知道真相要好得多。至少,塔外没有人知道有两仪师被杀,即便是塔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白塔里有暗黑之友,呸!我一生都在努力否定这一点。我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这里。我要用钓钩戳穿他们的下巴,挖出他们的内脏,把他们挂在太阳底下晒干。”
奈妮薇不安地看了艾雯一眼,只见艾雯比她更加不安。她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吾母,我们还要接受更多的惩罚吗?除了您已经对我们下达的判决之外?”
玉座回过头,望向她们,她的眼睛被阴影所遮蔽。“更多的惩罚?也许你可以这么说,也会有人说是我给了你们一份礼物,提拔了你们。她们感觉不到玫瑰荆刺真实的痛楚。”她飞快地走回桌边,坐进椅子里,看上去,她似乎失去了自己刚才的坚持,或者说,是变得不确定了。
看到玉座露出不确定的表情,艾雯的胃绞成了一团。玉座总是像山一般镇定,总是能安稳地迈出前行的步伐,玉座是力量的化身。除了她本身的威力无可匹敌之外,她还拥有丰富老练的知识与经验,足以让这个乱世只能绕着她旋转。看到她毫无预兆的动摇,艾雯觉得就如同看到一个女孩第一次跳进池塘,却不知道池水有多深,池底是岩石还是泥浆,颤栗的感觉刺入她的内心。她指的是什么,什么是荆刺真正的痛楚?光明啊,她要对我们说些什么?
玉座用指尖抚摸着桌上一个花纹雕饰的黑匣子,她望着那个匣子,目光却像是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问题是,我能信任谁。”她轻声说道,“至少,我应该可以信任莉安和雪瑞安。但我可以吗?那维林呢?”她的肩膀突然间颤抖了一下,无声的笑容爬上她的脸孔。“我已经信任维林重过我的性命,但我还能再信任谁?沐瑞呢?”她沉默了片刻,“我一直相信,我可以信任沐瑞。”
艾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玉座知道多少?这不是她能提出的问题,她没有资格如此质疑玉座。你是否知道,一个来自我的村庄的年轻男人,一个以前我一直以为会嫁给他的男人,就是转生真龙?你知道你的两个两仪师正在帮助他吗?至少,艾雯能确定,玉座不知道自己昨晚还梦到了他,梦到他从沐瑞身边逃开。她认为自己可以确信这一点,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您在说些什么?”奈妮薇问道。玉座抬头看着她。奈妮薇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音调:“请原谅,吾母,但您还没告诉我们,我们是否会承受更多的惩罚?我对谁可以信任的问题不感兴趣。如果您想得到我的观点,那么我会说,沐瑞是不可信任的。”
“这是你的观点,对不对?”玉座说,“离开你的村子一年之后,你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可以判断哪个两仪师是可以信任的,哪个不可以,对不对?还没学过如何升帆就想当航海大师!”
“她没有别的意思,吾母。”艾雯说,但她知道,奈妮薇的话有着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她警告性地瞪了奈妮薇一眼,奈妮薇用力地揪了一下辫子,没有再说什么。
“嗯,是谁说过,”玉座沉吟道,“信任是竹篮里的鳗鱼,无法掌握。问题是,你们两个是我必须合作的伙伴,虽然你们也许是更加细瘦的鳗鱼。”
奈妮薇绷紧了嘴唇,但她的声音还是保持了平静:“细瘦的鳗鱼,吾母?”
玉座继续说着,仿佛奈妮薇根本没开口:“一开始,莉亚熏企图把你们的脑袋塞进鱼栅里去,她会离开,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你们要回来了,你们会撕下她的面具,所以我只得相信你们不是……黑宗。比起说出这个词,我宁可生吞鳞片和内脏,”她的声音变低了,“但我想,我必须习惯于说出这个名字。”
艾雯惊惶地张大了嘴。黑宗?习惯于?光明啊!奈妮薇却怒喝道,“我们当然不是!您怎么敢这样污蔑我们?您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你怀疑我,孩子,就说出来吧!”玉座语气冷硬,“也许你有时候能达到两仪师的水平,但你还不是两仪师,你和两仪师的差距仍然如隔天地,明白吗?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保证,你最后会哭着求我原谅!‘细瘦的鳗鱼’?我会像收拾鳗鱼一样将你收拾掉!我已经失去耐心了。”
奈妮薇的双唇开了又合上,但最后,她还是哆嗦了一下,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有着最后一点激情,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请原谅,吾母,但您不该……我们没有……我们不会怀疑您的。”
玉座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靠回椅背:“当你想控制自己的脾气时,你还是做得到的。我必须了解这一点。”艾雯很想知道,玉座的这一轮出击有多少成分属于测试,玉座双眼周围满溢着紧张的情绪,这让她开始怀疑,也许玉座的耐心真的已经被耗尽。“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方法,让你披上披肩,女儿,维林说你已经像塔内的任何一名女子一样强大了。”
“披肩!”奈妮薇倒抽了一口气。“两仪师?我?”
玉座轻轻打了个手势,仿佛将某件东西挥到了一边,但她的表情似乎又在说明她不想这么做。“对无法做到的事情抱着希望并无意义,我很难在将你提升为两仪师的同时又派你去洗碗碟。维林也说过,除非你陷入狂怒,否则你还无法随心所欲地导引至上力。刚才,我本来已经准备切断你和真源之间的联系,如果你看上去要导引阴极力的话。获得披肩的最终测试需要你在强大的压力下,以绝对的镇静进行导引,极为强大的压力,即使是我,也不能,也不会对它掉以轻心。”
奈妮薇看上去异常震惊,她盯着玉座,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不明白,吾母。”静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艾雯说道。
“我想你也不会明白,实际上,在白塔中,你们是惟一我可以绝对确定不是属于黑宗的。”在说到这个宗派的时候,玉座的双唇仍然禁不住地抽搐扭曲。“莉亚熏和她的十二个人离开了,但这样的人全都走了吗?或者,她们仍然留下了一些成员?如同浅水中残存的树桩,直到它将你的船戳破,你才会发现它。也许当我发现她们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但我不会让莉亚熏和那些人就这样轻松地离开。她们要为偷盗的罪行偿还,要为谋杀的罪行偿还!没有人能在杀死我的人之后平安无事地离开。我不会容忍十三名经过训练的两仪师效忠暗影的事实,我要找到她们,静断她们!”
“我看不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奈妮薇缓缓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喜欢玉座的想法。
“当然有关系,孩子,你们两个将是我的猎犬,搜寻黑宗的猎犬。没有人会注意你们的身份,没有人会相信两个被我公开羞辱的低阶见习生会是追缉黑宗的人。”
“这太疯狂了!”当玉座最后说出“黑宗”这个词时,奈妮薇不禁瞪大了眼睛,紧握住发辫的手在指节处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愤怒的言词冲口而出:“她们都是正式的两仪师,但艾雯甚至还没有成为见习生。您也知道,我在不生气的时候,甚至无法用至上力去点亮一支蜡烛,我还没有办法自如地驾驭至上力。我们能有多大机会?”
艾雯赞同地点点头,舌尖用力地顶住了上腭。捕猎黑宗?我宁可带着一根棍子去捕猎黑熊!她只是想吓唬我们,给我们更多的惩罚,一定是这样的!如果这就是玉座的目的,那她真的成功了。
玉座再次点点头:“你说的每件事都是事实,但你们从纯粹的力量而言已经超过了莉亚熏,而她是那些逃亡者中最强大的。当然,她们接受过训练,而你们没有。而你,奈妮薇,确实还有缺陷,但你们手里并非只有一支桨,孩子,任何一块木板都可以帮你们把船划向岸边。”
“但我没有什么用处。”艾雯不假思索地说道,她的声音如同尖声叫喊,她很害怕,也无法容忍蒙受羞耻。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哦,光明啊,她真的是这个意思!莉亚熏把我交给了霄辰人,而她现在想让我去追捕十三个像莉亚熏一样的人?“我的书房,我的课程,在厨房的工作。两仪师爱耐雅肯定想继续测试我,看我是不是一个梦卜者。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和吃饭了,我怎么能再去猎捕黑宗两仪师?”
“你们必须找到时间。”玉座说,她已经恢复了刚才的冰冷和平静,仿佛猎捕黑宗两仪师跟打扫地板没什么两样。“身为一名见习生,你将自己选择你的课业,以及进行学习的时间,当然,这一切都是有限制的,见习生要遵守的规则也比较宽松。但她们必须被找到,孩子。”
艾雯望向奈妮薇,但奈妮薇却说道:“为什么伊兰不能参与这件事?您同样也不会认为她属于黑宗,难道因为她是安多的王女?”
“第一次抛出去的就应该是完整的网,孩子,我本该让她成为你们的一员。但现在这个时刻,摩格丝给我添了许多麻烦。等到她在我的安抚、调理与刺激下回到原来的路上之后,也许伊兰就能加入你们了,也许。”
“那么,不要把艾雯拖进来吧!”奈妮薇说,“她甚至还不到一个成年女性的年纪,我会为你进行猎捕的。”艾雯生气地哼了一声,我是一个女人!但玉座在她之前开了口。
“我并非把你当作鱼饵,孩子,如果我有一百个你,我仍旧无法感到高兴,何况我只有你们两个,那么,就只能是你们两个了。”
“奈妮薇,”艾雯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吗?”
“我不想,”奈妮薇疲倦地说,“但我宁可主动去猎捕她们,而不是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一边还在担心教导自己的两仪师是不是暗黑之友。无论她们要做些什么,我都不想空等着她们把一切都挖出来。”
奈妮薇做出的决定让艾雯的肠胃纠结在一起,“那么,我也要参与,我也不想坐在那里,只是忐忑不安等待着你去完成每一件事。”奈妮薇张开嘴,艾雯感到一阵怒意闪现,在满心的恐惧中,看到同伴恢复了平日的表情,艾雯竟然感到一丝安慰。“不要再说什么我还年轻的话了,至少,我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导引,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这样。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奈妮薇。”
奈妮薇默默地站着,揪着自己的辫子,没有再说一句话。最后,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你不年轻了,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你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但我以为自己内心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女孩,我……不,女人,女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正和我一起爬进一个油桶里,而点燃的蜡烛就立在桶沿上。”
“我知道。”艾雯很骄傲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玉座露出微笑,仿佛很高兴,但在她的蓝眼睛里有着某种东西,让艾雯怀疑她知道她们两个做出的决定是从头到尾由她们两个单独完成任务,绝不让伊兰被牵扯进来。在这个时刻,她感觉那些牵动木偶的丝线再次捆住了自己的手臂和腿。
“维林……”玉座犹豫了一下,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必须相信某个人,也许就是她了,她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她在声音里逐渐加重了力量:“维林会告诉你所有关于莉亚熏和那些人已知的情况,以及一张被盗特法器名称及功能的清单,只限于我们所知道的。至于那些还在塔里的黑宗……仔细地去听,去看,小心你们提出的问题,要像老鼠一样。如果你们有所怀疑,就向我报告,我会亲自注意你们,因为你们还在接受我的惩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你们可以在我审查你们的时候进行报告。记住,她们以前杀过人,她们可以轻松地继续杀人。”
“这一切都没错,”奈妮薇说,“但我们毕竟是见习生,而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仪师。每一个正式的两仪师都可以命令我们去做各种事情,要我们去给她洗衣服,我们没有选择,只能遵从。白塔里有很多地方,见习生不得进入,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做。光明啊,如果我们确定某个两仪师属于黑宗,她可以让卫兵把我们锁在我们的房间里。卫兵们一定会那样做的,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见习生而冒犯两仪师。”
“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玉座说,“你们必须在见习生的范围内完成任务,好处是没有人会怀疑你们,但……”她打开了桌上的黑色匣子,犹豫着,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仿佛仍然没有下定决心。然后,她拿出几张折叠起来,已经变硬变脆的纸片,小心地将它们打开。她再次陷入了犹豫,又过了一会儿,才从中选出了两张,剩下的则被她迅速放回匣子里,随后,她将手中的两张纸递给艾雯和奈妮薇。“好好把它们收起来,它们是为了紧急状况而准备的。”
艾雯将厚厚的纸片打开,纸上的字迹圆润整齐,在文字下面盖着塔瓦隆的白色火焰印章。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我的命令,遵从我的权威,服从我的指挥,不得有异言。
“我能凭借这个做任何事,”奈妮薇带着惊讶的语气说道,“调动军队,指挥护法。”她轻笑了一声,“有了这个,我可以让护法跳舞。”
“但不能被我发现,”玉座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除非你有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否则,我会让你希望被莉亚熏捉到。”
“我可不想做这种事,”奈妮薇慌忙说道,“我只是想说,这个给了我超乎我想象的权力。”
“你也许会需要这张纸的每一块碎片,但要记住,孩子,暗黑之友不会比白袍众更加看重这张纸,他们会为了这张纸片而杀死你们。如果这张纸能被当作一面盾牌……嗯,纸作的盾牌永远都是脆弱的,而这东西上面很可能还画了一个靶心。”
“是的,吾母。”艾雯和奈妮薇同声说道。艾雯折起她手上的纸片,将它收在腰间的口袋里,决定再也不把它拿出来,除非她绝对的需要。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时候我会绝对需要它?
“麦特怎么样了?”奈妮薇问,“他病得很重,吾母,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会把他的消息通知你的。”玉座草草地说。
“但,吾母——”
“我会通知你的!现在,先离开,孩子们,白塔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回去你们的房间,休息一下。记住,你们要去雪瑞安那里,还有厨房洗碗碟。”